陈远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平了赵叔眉心那道因常年病痛而留下的褶皱。
那里,以后再也不会皱起来了。他拉过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盖住了赵叔干瘦的身体。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转身走出土屋,将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熊掌粥,留在了那个再也无法进食的人身边。
屋外,晨光刺眼。
坞堡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看到他出来,脸上都带着善意的笑。
“阿远,赵先生吃上了吗?”
“看你这孩子,高兴得魂都丢了。”
陈远没有回答。
他目光空洞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了坞堡中央那棵老槐树下。
陈爷正拄着拐杖,跟几个老伙计说着什么。
看到陈远过来,老人浑浊的眼睛里还带着笑意:“怎么样,赵先生胃口好不好?”
陈远走到他面前,站定。
“陈爷。”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赵叔,走了。”
陈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身边的几个老人也停下了话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陈远。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这个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
陈爷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唉。”
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尽的无奈与悲凉。
“孩子,想哭就哭出来吧。”
陈爷伸出干枯的手,想去拍拍陈远的肩膀,却又停在了半空。
陈远摇了摇头。
“陈爷,我想把他葬在坞堡东头那片向阳的山坡上。”
“他没亲人,我给他供奉香火。”
说完,他便转身,又走回了那间土屋,关上了门。
赵叔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坞堡。
乡亲们自发地聚拢过来。
却被张魁、李风、陈虎三人守在门口,拦住了所有想进去的人。
“让阿远哥一个人待会儿吧。”
张魁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声音里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眼框通红。
直到日头偏西,那扇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陈远走了出来。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眼中的血丝更重了些。
“陈爷,”他看向人群中的老者,“找几个人,帮忙搭把手吧。”
……
入夜,一堆篝火在坞堡的空地上燃起,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赵叔的后事已经办妥。
没有繁琐的仪式,只是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立了一座新坟,坟前插了一块无字的木牌。
陈远说,赵叔的名字,记在心里就行了。
此刻,他正坐在火堆旁,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无意识地拨弄着跳动的火焰。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陈爷叹了口气,坐在了他身边,从烟袋里掏出烟叶,卷了一锅旱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气在空气中弥漫。
“都怪这世道……”老人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要是搁在三十多年前,咱们朔方郡还是大汉天下的时候,赵先生这病,兴许就有救了。”
老人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
“想当年,汉家风光的时候,那些匈奴人,都得给咱们当长工、当牧奴。”
“哪象现在,咱们反倒要提心吊胆,防着鲜卑人、防着匈奴人来抢咱们的粮食,杀咱们的人。”
他重重地磕了磕烟锅,火星四溅。
“要是当年那种日子,什么样的好郎中请不来?什么样的好药材找不到?赵先生他……唉!”
篝火的“噼啪”声和乡亲们徨恐的议论在陈远耳边回响。
一个汉子压抑的嗓音:“赵先生一走,咱们跟右贤王那边的路,怕是也断了。”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立刻接上,“没了盐铁买卖,拿什么换牛羊过冬?坞里八百多张嘴,怎么熬过去?”
“何止是过冬……”一个老妇人声音发颤,“没了右贤王部做靠山,那些休屠各的杂碎要是再来……咱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想起了几年前的那场劫难。
“阿远的爹娘不就是……”另一个妇人下意识开口,又猛地捂住了嘴,惊恐地看向陈远。
“闭嘴!”陈爷怒喝一声。
陈远拨弄篝火的动作停住了。
爹娘的死……
那年他才十二岁,躲在地窖里,听着外面的惨叫声和哭喊声,却不敢出去。
等他出来的时候,爹娘已经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
火堆旁,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陈家坞这几年的安稳,是赵叔换来的。
可现在,赵叔走了。
陈远想起了赵叔说的“要团结少数民族的同胞”。
陈远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在他有记忆以来,在这片广袤的朔方大地上,汉人,才是那个被胡人包围、时刻面临生存危机的“少数民族”。
为什么要去团结那些随时可能化身豺狼,夺走你亲人生命的人?
可他又想起,赵叔确实带他去过几次右贤王部的营地。
那里的匈奴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
赵叔说,不是所有的胡人都想打仗,他们也想安安稳稳地放牧,过冬。
可现在,维系着这脆弱和平的赵叔,不在了。
陈远抬起头,看向漆黑的夜空。
草原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
再过一个多月,大雪就要封山了。
没有了赵叔,右贤王部还会和他们交易吗?
那些对陈家坞虎视眈眈的,不止是休屠各,还有其他的鲜卑、匈奴部落,他们会闻着味儿扑上来吗?
这个冬天,坞堡里八百多口人,怎么活下去?
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陈远的心头。
他只有十八岁。
可他知道,从赵叔闭上眼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能只是陈远了。
他必须成为陈家坞的……赵叔。
可路,到底在何方?
火堆“噼啪”一声炸响,火星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他却毫无察觉。
周围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要不……咱们派人去右贤王那儿说说?”
“说啥?人走茶凉,人家凭啥还理咱们?”
“那总不能等死吧!”
就在一片嘈杂中,陈远猛地站了起来。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他。
陈远没看任何人,他走到那头还没来得及完全处理的罴尸旁,踢了踢那颗硕大的熊头。
然后,他转过身,黑沉的目光扫过张魁,李风,还有刚刚止住哭声的陈虎。
“大魁,把剩下的熊皮、熊骨、熊筋都收好。”
“小风,去把咱们最好的铁器挑出来,尤其是那几把新打的短刀。”
“虎子,别哭了,去把你娘藏的最好的那坛子烈酒给我拿来。”
少年们愣住了。
陈爷也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
陈虎吸了吸鼻子,下意识地问:“阿远哥,要这些干啥?”
陈远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带着一股少年人的执拗,更有一种被逼出来的、与年龄不符的狠厉。
“赵叔走了,买卖得接着做。”
“咱们去走一次,再趟出一条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