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鱼肚白,几声零落的鸡鸣划破了坞堡清晨的宁静。
陈远猛地睁开眼,意识回笼的瞬间,只觉得脖颈一阵僵硬的酸痛。
他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自己竟然趴在赵叔的床沿边睡了一整夜。
土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混杂着草药和血腥的气味萦绕在鼻尖。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浑浊却带着笑意的眼睛。
赵叔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有一种陈远说不出的温和。
“赵叔……”陈远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昨天太累了,不小心就……”
“傻小子。”
赵叔抬起手,想象往常一样揉揉他的脑袋,却发现手臂有些使不上力气。
陈远连忙握住他的手,将那只干瘦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手心,是温的。
不再是昨日那种吓人的冰冷。
陈远的心彻底落回了肚子里,一股巨大的喜悦让他眼框发酸。
“你昨天,没给我丢人。”
赵叔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比昨晚要清淅不少。
“跟我说说,怎么猎到那头大家伙的?”
陈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将昨天猎熊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从他如何利用陈虎的好胜心,给他安排一个既能发挥作用又相对安全的位置,到他如何与李风配合,将罴引诱到张魁设下的陷阱。
“……我记得您说过,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与其让大家分散了去围攻,不如把力气都用在一处。”
陈远越说眼睛越亮。
“小风的箭负责骚扰,让它没法专心。大魁的枪是主攻,趁它倒地,直取要害。我最后那一刀,也是您教的,从肋下这个位置进去,最省力,也最致命。”
他比划了一下自己胸口的位置。
“您教的那些搏杀术,不是光用来跟人打的。对付畜生,一样管用。”
“绑腿的法子也好用。”陈远又补充道。
“昨天跑了那么久,今天腿一点都不酸。赵叔,您懂得东西,真是太厉害了。”
赵叔静静地听着,浑浊的眼中闪铄着欣慰。
“懂得用脑子,好啊……比一身蛮力更重要。”
他喃喃自语,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望向了屋顶的横梁,变得悠远起来。
“阿远,我给你讲的那些故事……曹操有曹操的霸道,刘备有刘备的仁德,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但也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他的声音很轻,“我看着你,有时候觉得你象曹操,为了活下去,比谁都狠;有时候,又觉得你象刘备,护着身边人,比谁都真。”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陈远脸上,眼神变得格外认真:“阿远,所以我想问问你,如果让你选,你想做谁?”
陈远愣住了。
曹操?刘备?
那不是赵叔故事里的人物吗?
一个是挟天子以令诸候的奸雄,一个是仁义无双的汉室宗亲。
他们都是故事里翻云覆覆雨的大人物,离自己这个挣扎在边地的边民,实在太遥远了。
他想了很久,认真地摇了摇头。
“赵叔,我谁都不想做。”
陈远一字一句道:“我只想做陈远。”
曹操也好,刘备也罢,他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仗要打。
而他陈远,只想保护好陈家坞的乡亲,让大家都能活下去,活得象个人样。
这就是他的全部念头。
听到这个回答,赵叔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比刚才任何一次都要璨烂。
“好……好啊。”他喃喃道,“做自己,好。”
赵叔欣慰地看着他。
“阿远,再给我唱唱那个歌吧。”赵叔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那个……纪律歌。”
陈远点点头。
他其实一直没太弄懂那首歌词里的意思。
但赵叔很喜欢听。
陈远清了清嗓子,用还带着少年人清亮感的嗓音,低声哼唱起来。
……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人民的负担……”
歌声在小小的土屋里回荡。
陈远不知道歌词里那些“群众”、“人民”究竟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唱起这首歌时,赵叔身上有一种光。
那是一种与这片弱肉强食的并州边地格格不入的光,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心生向往的力量。
一曲唱罢,屋里恢复了安静,那股力量似乎也随着歌声,渗入了他的骨子里。
赵叔闭着眼睛,象是在回味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脸上那丝病态的红晕似乎更浓了些。
“阿远。”
“我在,赵叔。”
“我饿了。”
短短三个字,让陈远兴奋了起来!
饿了!
赵叔说他饿了!
这些天,他水米不进,全靠郎中用参汤吊着一口气。
现在他竟然主动说饿了!
这是天大的好事!熊胆起作用了!
“哎!好!我这就去!”
陈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力气。
“赵叔您等着!大魁他娘煨了一晚上的熊掌,烂糊着呢!我这就给您端来!”
他转身就往外跑,因为太过激动,出门时差点被门坎绊倒。
他一路飞奔,晨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坞堡里已经有了炊烟,早起的乡亲们看到他跑得这么急,都笑着打趣。
“阿远,慢点跑,当心脚下!”
“这么高兴,赵先生好些了?”
“好多了!我叔说他饿了!”
陈远一边跑,一边大声回应着,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很快,他冲到了张魁家。
张魁的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着昨晚分到的熊肉,看到陈远,连忙擦了擦手。
“阿远来了,锅里温着呢,我这就给你盛去。”
妇人手脚麻利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陶碗出来。
碗里,是被煨得软烂脱骨的熊掌,浓郁的肉香混着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
“慢点,烫!”
陈远接过陶碗,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捧着,转身又往回跑。
他跑得没有来时那么快,生怕洒掉一滴汤汁。
阳光已经越过坞堡的墙头,金色的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奔跑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从未觉得,清晨的阳光如此温暖。
回到那间小小的土屋,陈远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
“赵叔,来了!我给您吹吹……”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屋里很安静。
赵叔靠在床头,象是睡着了。
他的头微微歪向一侧,双眼紧闭,脸上那病态的红晕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详的苍白。
他的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仿佛在陈远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做了一个无比甜美的梦。
陈远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他端着碗,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床边。
屋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一束光尘在空气中飞舞。
他伸出手,指尖颤斗着,轻轻探向赵叔的鼻息。
他又将手指移到赵叔的颈侧,那里曾有微弱的脉搏。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手中滚烫的陶碗,那股能暖到人心的热气,再也无法温暖陈远分毫。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个教他搏杀,教他谋略,给他讲英雄故事,如师如父的男人,走了。
在他满心欢喜,以为希望终于降临的时候,走了。
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