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馀晖将草原染成一片金红,四个少年抬着罴的尸体,腥臊的血气引来了几只盘旋的秃鹫,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盘旋。
“快点,天黑前必须进坞。”陈远的声音嘶哑。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脚下枯草被踩碎的“沙沙”声。
这片土地,白天属于汉人与胡人,夜晚则属于野兽和不知名的危险。
终于,在地平线尽头,一个模糊的黑点出现了。
那是由夯土与巨木筑成的陈家坞,是他们在这片残酷土地上唯一的家。
随着距离拉近,坞堡顶上了望哨的火把光芒,象一颗温暖的星,刺破了渐浓的暮色。
“回来了!是阿远他们!”
坞堡大门缓缓拉开,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少年们满是血污和疲惫的脸,也照亮了他们身后那头庞然大物。
人群中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天爷!是罴!”
“这……这真是他们几个半大孩子猎回来的?”
不等众人围上来,一个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便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他看到陈远几人狼狈的模样,尤其是张魁骼膊上草草包扎的伤口,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心疼,随即板起脸。
“胡闹!”陈爷,陈家坞年纪最长的族老,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几个兔崽子,胆子比天还大!这要是折在里头一个,我死后怎么跟你们爹娘交代!”
陈虎被骂得缩了缩脖子。
张魁和李风也低下了头。
唯有陈远,迎着陈爷的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声音沙哑:“陈爷,赵叔快不行了。”
一句话,让陈爷所有的训斥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陈远的眼睛和地上那头巨兽,最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好,好样的。”他伸出干枯的手,重重拍在陈远的肩膀上。
“都是我陈家坞的好儿郎!”
“胆我留着,肉大家分了吧。”陈远目光扫过围观的乡亲们。
“大魁,你娘会收拾,熊掌给她留一只。小风,你家也一样。”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几个眼巴巴看着熊肉、吞咽口水的半大孩子身上。
“剩下的,给坞里各家都送点去,尤其是孤儿寡母的人家。”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的反应,亲自动手,用短刀小心翼翼地剖开罴的腹部,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内脏中,取出了那枚尚带着温热的熊胆。
他捧着这枚承载着全部希望的熊胆,一头扎进了坞堡角落里那个常年弥漫着草药味的土屋。
“王郎中!”
屋里,一个山羊胡的老者正在捣药,闻声抬起头,看到陈远手里的东西,眼睛一亮。
他连忙放下药杵,接过熊胆仔细端详,“品相不错,阿远你好本事!”
陈远紧绷了一天的心弦,终于松动了一丝:“那赶紧用药。”
“急不得。”王郎中却摇了摇头。
“这生胆燥性太大,得先用阴干之法去其燥烈,再以烈酒浸泡七七四十九日,待药性完全融入酒中,方可服用。这样药效才能温和持久,直入肺腑。”
陈远刚刚松动的心,瞬间又被攥紧,沉到了谷底。
“四十九天?”他死死盯着王郎中,“赵叔撑得到那时候吗?”
王郎中看着少年眼中的血丝,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少年的脾性,也知道他和赵先生的感情。
“……罢了。”郎中叹了口气,从熊胆上切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
“你去找些烈酒来,将这块生胆化开,给他灌下去。能不能吊住一口气,就看他的造化了。”
陈远接过那片墨绿色的希望,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回到他和赵叔居住的那个小小的土屋,一股浓重压抑的药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
赵叔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头却痛苦地纠结在一起。
他的呼吸象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他睡得极不安稳。
陈远走到床边,轻轻摇了摇男人的肩膀。
“赵叔,醒醒。”
赵叔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经总是闪铄着智慧与温和光芒的眼睛,此刻已经浑浊不堪,费力地聚焦在陈远脸上。
“……阿远?”他的声音微弱,“回来了?”
“恩,回来了。”陈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赵叔,我今天打了头罴,给你把熊胆取来了。”
他将那一小碗用烈酒化开的墨绿色液体端到赵叔嘴边。
刺鼻的酒味和腥气混杂在一起,十分难闻。
“郎中说,喝了就能好起来。”
赵叔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少年,看着他脸上未干的血迹,看着他眼中的期盼与焦急。
他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干裂的嘴,任由陈远将那碗苦涩辛辣的胆汁一点点喂了下去。
烈酒入喉,象一团火在胸口炸开,引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
陈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好半天,赵叔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靠在床头,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红晕。
“好……好多了。”他看着陈远,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这药,真管用。身上……暖和起来了。”
“真的?”陈远大喜过望,紧紧握住赵叔的手。
那只手不再象之前那样冰冷,确实有了一丝温度。
“真的。”赵叔笑着点头,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辛苦你了,阿远。”
“不辛苦!”陈远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只要赵叔能好起来,让我做啥都行!你等着,我这就让大魁他娘把熊掌炖上,给你好好补补!”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脚步声。
张魁的母亲端着一个陶碗走了进来。
“阿远,知道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熊肉收拾起来太麻烦,今晚是吃不上了,先喝碗肉粥垫垫肚子。熊掌我给你用文火煨着,明天一早就能吃上。”
妇人将碗递给陈远,又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赵叔,叹了口气,没有多说,转身出去了。
陈远程着碗,一勺一勺地吹凉了,喂给赵叔。
赵叔吃了小半碗,便摇头说吃不下了。
“你吃吧,你今天累坏了。”
陈远也不推辞,就着同一个碗,三两口将剩下的肉粥扒拉进嘴里。
伺候赵叔重新躺下,陈远没有离开。
他搬了个小凳子,守在床边,想看着赵叔安稳睡去。
猎熊的疲惫、精神的高度紧绷、此刻希望得见曙光的放松……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难以抵挡的困意。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一点一点的,最终,趴在了赵叔的床沿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