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洞庭,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捂住了口鼻。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要贴在湖面上,沉甸甸地压着八百里水域,连呼吸都带着凝滞的湿闷。
空气粘稠得能拉出丝来,沾在皮肤上便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擦不净、甩不掉,反倒越擦越黏。往日里随风婆娑的柳丝,此刻全都僵直地垂着,叶片上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水汽,连最灵动的水鸟都躲进了芦苇荡深处,整个渔村静得只剩下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还没等散开就被厚重的空气吞没。
蹲在自家乌篷船船头的李老憨,吧嗒旱烟的动作慢了半拍。烟杆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沟壑的脸,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手里的旱烟袋锅子敲了敲船帮,烟灰簌簌落在甲板上,混着凝结的水珠滚成泥团。“沉牙子,你瞅瞅这天。”他朝着正在修补渔网的沉知言扬了扬下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忧虑,“西南边的云头黑得象泼了墨,压得比垸堤还低,风里那股水腥气,是蛟龙要翻身的兆头啊。”
沉知言停下手里的活计,直起身时腰间传来一阵酸胀。他抬手擦去额角的细汗,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
目光望向李老憨指的方向,果然见那片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象一张巨大的黑网,一点点收拢着笼罩洞庭的范围。这一刻,他脑子里清淅地浮现一段前世看的视频内容——1950年秋汛,洞庭湖区狂风骤起,一夜之间76个堤垸溃决,五十万亩良田成了泽国,两万多百姓无家可归,两千多条生命葬身在洪水里 。
不过城郊渔村地处常德城郊丘陵边缘的台地,地势比周边村落高出几丈有馀,历次洪灾都能侥幸躲过,但那些低洼处的堤垸,此刻怕是悬在刀尖上过日子了。
“李叔说得是,”沉知言的声音沉了几分,神色凝重如铁,“咱们这洞庭的水患,十年九溃,那些老堤垸大多残破不堪,根本经不住大洪水。
咱们渔村地势虽然高,但绝不能掉以轻心。”他转头看向院子里正在晾晒草药的三个丫头,扬声喊道:“春桃,夏荷,秋菊,都过来!”
三个丫头应声快步聚拢,脸上还带着劳作后的红晕,见沉知言神色严肃,瞬间收起了嬉闹的心思。“先生,怎么了?”春桃作为大姐,率先开口询问,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晒药耙。
“时间紧迫,咱们得赶紧做准备。”沉知言语速快而不乱,条理清淅地吩咐起来,“春桃,你带着夏荷和秋菊,把库房和厨房里的粮食、盐糖、药品全部清点出来,用油布裹三层,咱们再搬到天花板上面处,千万别沾了水。地窖入口用墙角的沙袋堵死,多堆几层,防止渗水进去。”
“夏荷,你去检查禽舍和猪圈,把栅栏再加固一遍,食槽和水槽都垫高,离地面至少两尺,晚上把家禽家畜都赶进棚里,用绳子拴牢,别让它们乱跑。”
“秋菊,你协助姐姐们,顺便把家里的被褥、衣物和重要的工具都集中到东厢房的高柜上,记得把煤油灯、火柴和蜡烛单独放好,方便取用。”
“我去湖边加固船只,再去通知村里其他人家,让大家都提前做好准备。”沉知言说完,抓起墙角的扁担就要走。
“先生,我跟你一起去通知!”春桃立刻说道,夏荷和秋菊也纷纷点头。
“不用,你们按我说的做,越快越好。”沉知言摆了摆手,“村里有广播喇叭,我去互助组跟刘组长说一声,让他统一通知更高效。你们把自家的事办好,就是帮了大忙。”
话音刚落,他已经大步冲出了院门。李老憨也跟着站起身,将旱烟袋往腰上一别:“沉牙子说得对,我也去喊邻居们,老少爷们儿都动起来,别等洪水来了手忙脚乱。”
渔村的宁静被打破了。沉知言一路跑到公社,刘建国正在院子里查看防汛物资,听沉知言说明情况,立刻抄起广播喇叭的话筒:
“全体村民注意!全体村民注意!根据气象观测,长江上游将有特大暴雨,洞庭湖水位即将暴涨,下游堤垸可能出现险情!
请各家各户立即行动起来,加固房屋,转移粮食、衣物等贵重物品到高处,准备充足的饮用水和干粮,随时准备接纳下游受灾的乡亲!”
广播声在村里反复回荡,带着穿透力的声音穿透了粘稠的空气。村民们不敢怠慢,纷纷行动起来。
男人们扛着锄头铁锹加固房屋根基、堆砌沙袋,女人们收拾着家里的细软,老人和孩子也帮忙搬运轻便的物件。
王二柱一家正在晒稻谷,闻言立刻召集家人,用木锨将摊在场上的稻谷往麻袋里装,邻里们见状,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帮忙,你一锨我一麻袋,原本要大半天才能干完的活,半个时辰就收拾妥当,稻谷被搬到了村东头的高台仓库里。
沉知言赶到湖边时,已有不少渔民在加固船只。他跳上自家的乌篷船,解开原本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缆绳,将船划到村后最高处的老槐树下。这棵老槐树已有上百年树龄,树干粗壮得要两人合抱,根系深深扎在岩石层里,稳如泰山。
沉知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多股粗缆,将缆绳一端牢牢系在树干上,打了个结实的双套结,另一端系在船头的铁环上,反复拉扯确认无误后,又在船身两侧加了两道副缆,确保即便洪水漫到这里,船只也不会被冲走。
忙完这一切,天空的颜色又沉了几分,西南方向的乌云已经完全笼罩了半边天,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刮在脸上带着湿冷的凉意。远处的湖面开始泛起细密的波纹,原本平静的湖水象是被唤醒的巨兽,隐隐传来沉闷的咆哮。
村里的准备工作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李老憨带着几个老人,挨家挨户检查地窖的封堵情况,遇到封堵不牢固的,立刻动手帮忙加固;
春桃三人已经完成了家里的收拾,正在往天花板上面搬运东西;刘建国带着公社的干部,将仓库里的救灾物资清点出来,搬到了高处的办公室,同时安排人手在村口搭建临时的接待点,准备好姜汤和干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带着刺耳的紧迫感。
只见公社的通信员小张浑身大汗地跑过来,一边敲锣一边大喊:
“紧急通知!上游已经开始暴雨!沅江、益阳方向水位暴涨!
区里接到紧急指示,下游白水垸、杨家村等堤垸险情严重,大家做好准备,随时迎接灾民!”
铜锣声、呼喊声、风声、湖水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沉知言望着越来越近的乌云,眉头紧锁——他知道,一场关乎生死的考验,已经近在眼前。
而此刻谁也没想到,这场洪水的凶猛程度,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那道即将吞噬一切的水墙,正在黑暗中加速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