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是在黄昏时分倾盆而下的。
起初还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没过多久,雨势陡然加剧,象是天河决了口,千万条水流从云端倾泻而下,瞬间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雨幕。狂风裹挟着暴雨,猛烈地抽打天地,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发出痛苦的呜咽,屋顶的瓦片被掀飞,在空中打着旋儿坠落,砸在地上碎裂开来。
渔村高地上也陷入了风雨飘摇,象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
沉知言家里点起了两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摇曳的风雨中忽明忽暗,勉强照亮了不大的堂屋。屋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心里格外发慌。
秋菊紧紧挨着沉知言,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斗,眼神里满是恐惧。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暴雨,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这洪水吞没。“先生,外面的雨……会不会一直下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攥着沉知言的衣角。
沉知言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目光却望向漆黑的窗外。雨幕太厚,根本看不清远处的景象,但他能想象到,此刻下游那些低洼处的堤垸,正承受着怎样的冲击。
那些残破的老堤,都是土筑的,在这样的暴雨和暴涨的水位面前,就象纸糊的一样脆弱。他记得前世看视频时,1950年的这场洪灾,就是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中,无数堤垸一夜溃决,百姓在睡梦中就遭遇了灭顶之灾 。
“会停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沉知言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既是安慰孩子们,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夏荷端着一盆刚接满的水,走到门口,望着外面混沌的天地,声音带着颤音:“先生,下游的白水垸、杨家村……他们会不会……”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那份担忧显而易见。白水垸离渔村不过十几里地,那里有上千户人家,大片的良田,还有不少和渔村村民沾亲带故的人。
沉知言沉默着点头,心里像压了一块巨石。他知道夏荷的担心不是多馀的,这样的暴雨持续下去,溃垸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拍门声突然响起,“砰砰砰”的声响几乎要盖过屋外的风雨声。“沉牙子!沉牙子在家吗?”门外传来刘建国嘶哑的呼喊声,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
春桃赶紧过去开门,门栓刚一拉开,一股狂风就裹挟着暴雨冲了进来,瞬间打湿了门口的地面。刘建国浑身湿透,头发紧紧贴在脸上,衣服往下滴着泥水,脸色苍白得吓人,手里还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
“沉牙子,不好了!”刘建国冲进屋里,急促地喘着气,几乎是吼出来的,“刚接到公社的紧急电报!上游雨暴导致沅江、资江水位暴涨,白水垸、杨家村的堤垸已经多处出现管涌,刚才接到消息,两处主堤已经决口了!洪水正在疯狂往垸里灌!”
“什么?”沉知言猛地站起身,心头一紧,象是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决口了,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家园被毁,生灵涂炭。
“地区政府已经组织了抢险队,正在往那边赶,但决口太大,水流太急,根本堵不住!”刘建国的声音带着绝望,“刚才村里接到通知,现在最要紧的是接收逃难的乡亲!
区里要求咱们村,作为高地据点,全力接纳灾民,提供食宿和医疗救助!同时,需要抽调熟悉水性的好手,跟着救援队一起去泛区搜救被困的群众!”
“我去!”沉知言没有丝毫尤豫,抓起墙角的蓑衣斗笠就往身上披。他水性好,又熟悉周边的水域,这个时候必须冲上去。
“先生,你小心点!”春桃急忙说道,眼里满是担忧。
“你们在家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来的乡亲。”沉知言快速叮嘱道,“把家里的粮食和药品多拿出一些,分给需要的人。
紧闭门户,注意安全,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轻易出去。”他看了一眼三个丫头,目光坚定,“我会尽快回来的。”
说完,他跟着刘建国冲进了雨幕。狂风暴雨象是要将人撕裂,蓑衣根本挡不住密集的雨水,瞬间就湿透了全身,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往下流,冻得人打哆嗦。
村里的广播喇叭再次响起,号召村民们打开家门,接纳灾民,同时召集熟悉水性的青壮年,到村口的临时指挥点集合,参与救援。
沉知言和刘建国赶到村口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村里的青壮年大多来了,个个都是一身蓑衣斗笠,手里拿着桨、竹篙等工具,眼神里满是焦急和坚定。李老憨也在其中,他虽然年纪大了,但水性极好,此刻正帮着组织大家登船。
“沉同志,你来了!”李老憨喊道,“我们已经准备了五十艘渔船,这就出发去泛区搜救!”
沉知言点点头,目光望向下游的方向。漆黑的天地间,隐约可见点点微弱的火光在晃动,那是灾民们手里的马灯或火把。伴随着风雨声,还能听到隐约传来的哭喊声、呼救声、牛哞猪叫声,那声音绝望而凄厉,象是一把把尖刀,刺得人心头发疼。
“出发!”刘建国一声令下,几十艘渔船同时离岸,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地向着泛区划去。船身在汹涌的浪涛中剧烈颠簸,随时都有被打翻的危险,船员们奋力划桨,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凭着经验和远处的火光辨认方向。
然而,当他们靠近白水垸附近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的村庄和良田,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茫茫泽国,浑浊的洪水疯狂地翻滚着,浪头高达一丈多,象是一头发怒的巨兽,吞噬着一切 。
决口处的水流更是湍急,形成了巨大的旋涡,船只根本无法靠近。黑暗中,不时能看到漂浮的屋顶、家具、牲畜尸体,还有一些抱着漂浮物挣扎的人,在洪水中起起落落,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没。
“那边!那边有几个人!”沉知言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干上趴着好几个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呼救。
船员们奋力划桨,小心翼翼地避开旋涡和漂浮物,慢慢靠近大树。就在这时,一阵更大的风浪袭来,船身猛地倾斜,几乎要翻过去。沉知言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船舷,同时大喊:“稳住!都往这边靠!”
好不容易稳住船只,他们赶紧将绳索抛向树上的人,一个个将他们拉上船。这些人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满是泥浆和泪水,惊魂未定。其中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襁保中的婴儿,婴儿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脸色发青。
“快,给孩子裹上干衣服!”沉知言脱下自己的蓑衣,裹在婴儿身上,又递给妇女一块干粮,“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就在他们准备营救下一批被困群众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一道巨大的水墙在黑暗中缓缓升起,比屋顶还要高,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朝着他们的方向冲了过来。
“不好!是次生溃堤!快撤!”李老憨大喊一声,脸色煞白。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景象吓住了,那道水墙就象死神的巨手,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彻底抹去。
沉知言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水墙,又看了一眼远处还有无数等待救援的灾民,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但他知道,此刻必须先保住船只和已经救上来的人。
“快划!往高处划!”沉知言嘶吼着,和船员们一起奋力划桨,船只在浪涛中艰难地掉头,朝着渔村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水墙越来越近,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他们甚至能感受到脚下的船板在剧烈颤斗。
而那些来不及救援的灾民,他们的呼救声在狂风暴雨和水墙的轰鸣中,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当他们终于冲回水村的高地时,第一批逃来的灾民已经陆续抵达。他们相互搀扶着,个个浑身泥浆,衣衫褴缕,有的仅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抱着啼哭的婴孩,脸上满是绝望;还有的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眼神空洞。
“完了……全完了……我的房子,我的庄稼,都没了……”一位白发老者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捶胸顿足,绝望的哭声让人心碎。
“娘!我娘还在里面!我要回去救她!”一个年轻小伙子挣脱众人的拉扯,就要往洪水里冲,被沉知言和刘建国死死拉住。
“你不能去!现在回去就是送死!”刘建国大喊道,“救援队会尽力搜救的,你得活着,才能等你娘出来!”
小伙子痛哭流涕,挣扎着喊道:“可我妈还在里面啊!我不能丢下她!”
场面凄惨无比,哭声、喊声、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炼狱的景象。沉知言和村民们没有时间沉浸在悲痛中,立刻投入到安置灾民的工作中。
村民们纷纷打开家门,将灾民迎进去取暖;春桃、夏荷和村里的妇女们烧起了热水,煮着姜汤,拿出家里的旧衣服分给灾民;沉知言则悄悄从空间里拿出大量的粮食和药品,混入公共物资中,确保每个灾民都能吃上饭、看上病。
夜色越来越深,暴雨还在继续,更多的灾民还在往渔村赶来。而那道恐怖的水墙,虽然没有冲到渔村,但它所带来的次生灾害,以及更远处可能发生的溃堤,都让这场劫难,远远没有结束。
沉知言望着漆黑的雨夜,心中明白,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而他们,必须咬紧牙关,撑下去。就在这时,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是血的通信员从马上摔下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不好了……下游的三合垸……也溃了……还有……”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