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洪亮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僵局。
是李达康。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我不同意现在就处理侯亮平同志!”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高育良和吴春林。他们没想到,李达康竟然会公开唱反调。
李达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吴春林涨红的脸上。
“春林同志,育良书记,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侯亮平无组织无纪律,是事实。但是!”
李达康加重了语气。
“我们现在凭什么处理他?就凭他捅了篓子?就凭他挑战了我们不敢挑战的权威?”
“同志们,我们现在面临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京城,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李达康的声音,如同暮鼓晨钟,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们不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领导震怒,是因为我们汉东的干部,竟然敢拿他十二年前的签批,当成腐败分子的护身符!那我们现在处理了侯亮平,算什么?算不算是在打压吹哨人,算不算是在捂盖子?”
“到时候,雷霆之怒降下来,我们在座的各位,谁能承担这个责任?你吴部长能承担吗?还是你高书记能承担?”
李达康的质问,字字诛心。
吴春林的脸色由红转白。高育良那温和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李达康又转向另一边。
“反过来说,如果领导震怒,是因为侯亮平不懂规矩,挑战了他的权威。那我们不处理侯亮平,又算什么?算不算我们汉东省委,在公然支持侯亮平,在公然和领导叫板?”
“到时候,责任追究下来,我们有一个算一个,同样谁也跑不掉!”
“所以,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处理不处理侯亮平!”
“而是我们在完全不知道上面态度的情况下,做什么,都是错!做得越多,错得越多!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静观其变!等待时机!”
“等摸清楚了上面的真实意图,我们再做决定!这才是最稳妥,最负责任的态度!”
李达康这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烧昏了头的常委头上。
对啊。
现在就是一个死局。
动,是错。不动,也是错。
唯一的生路,就是等。
等一个来自京城的确切信号。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但这一次,不再是剑拔弩张。
这也是沙瑞金开小会的目的,有些话,有些人不能放在常委上说。
一直沉默的沙瑞金,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达康同志的意见,很中肯。”
他先是肯定了李达康。
然后,他的话锋一转。
“但是,什么都不做,也是一种态度。在京城看来,我们汉东省委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事件,竟然选择沉默,选择观望,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失职!”
沙瑞金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所以,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既要向上面表明我们的态度,又不能授人以柄。”
他终于图穷匕见。
“我提议,成立一个由省纪委牵头,政法委、组织部配合的联合调查组。”
田国富一直低着头,听到这话,精神一振。
“这个调查组,不针对任何人。”沙瑞金的语速很慢,确保每个人都听清楚。
“调查的议题有两个。”
“第一,针对侯亮平同志在新闻发布会上的不当言行,进行严肃的纪律审查。查清楚他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背后有没有人指使。”
这句话,是说给吴春林和高育良听的。我查,但我不处理,我只是查他的程序问题。
“第二,”沙瑞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针对侯亮平同志在发布会上提出的问题,也就是马云波一案的后续处理问题,进行全面的事实复核。”
“复核,不是推翻,也不是重查。只是把当年所有的卷宗,所有的流程,重新梳理一遍。确保我们汉东省,在处理这件由公安部亲自批复的案件上,每一个环节,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这一手,玩得极其高明。
他把查祁同伟,偷换概念成了复核流程,把矛头从人转向了事。
既回应了侯亮平的指控,表明了自己反腐的姿态。
又把调查严格限制在“复核”的框架内,避免了直接挑战京城权威的风险。
更重要的是,他通过成立调查组,把这个烫手的山芋,重新牢牢地抓回了自己手里。
调查组由纪委书记田国富牵头,他沙瑞金的嫡系,主导权,还在他手上。
这才是顶级操盘手的手段。
在绝境之中,依然能找到那一线生机,并且毫不尤豫地反戈一击。
沙瑞金这一招,让吴春林刚才的逼宫,瞬间化为无形。
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对。
反对查侯亮平的纪律问题?那不成了包庇?
反对复核马云波的案子?那不成了心里有鬼?
一时间,会议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诡异的场景。
吴春林主张“立刻处理”,高育良附议。
李达康主张“什么都不做”。
沙瑞金则提出了一个“既要查又要核”的折中方案。
平日里铁板一块,至少表面上团结一致的汉东省委常委会,在这一刻,彻底分裂。
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种比争吵更可怕的死寂。
杂乱无章,毫无共识。
沙瑞金第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吴春林要的是立刻处理侯亮平,弃车保帅。
高育良看似附议,实则是在拱火,想看他沙瑞金的笑话。
李达康主张什么都不做,看似稳妥,却也是明哲保身。
而他自己,和他的嫡系田国富,则想把事情控制在“复核”的框架内,缓缓图之。
一个党委会前的小会议,算上他自己,不过六七个人,却出现了四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尽管李达康可以随时站在他这边,但也还是有三种声音。
这在汉东省委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
沙瑞金知道,连这六个人的意见都统一不了,更遑论召开完整的,十三人的省委常委会。
到时候,只会把分歧和混乱,暴露得更加彻底。
他的目光,终于从李达康和田国富的脸上移开,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象是在看戏的教授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