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沙瑞金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绝不是为了听他解释的。
这是敲打。
是警告。
果不其然。
“误会嘛,说开了就好。”沙瑞金笑了笑,话锋一转。
“不过,亮平同志,我还是要多说两句。”
“季昌明同志是我们汉东检察战在线的老兵了,在岗位上勤勤恳恳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的经验,他的阅历,他看问题的深度和广度,都是我们这些后来者需要虚心学习的。”
“我们党内,一向讲究组织原则,讲究民主集中制。”
“季检察长是班子里的班长,是你们省检的一家之长。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可以在班子内部提出来,大家一起讨论嘛。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尊重班长的意见,要维护班子的团结。”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侯亮平的积极性,又明确地指出了他“不听话”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沙瑞金明确无误地,站在了季昌明那一边。
他用“老兵”、“班长”、“一家之长”这些词,不断地垫高季昌明的地位,同时,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敲打侯亮平的越级和冒进。
侯亮平握着电话,脸上依旧挂着谦恭的微笑,但眼神,却一寸寸冷了下来。
他听懂了。
沙瑞金的意思很明确。
季昌明,你动不得。
汉东这盘棋,得按照我沙瑞金的节奏来下。
你侯亮平,是我放出去的鲶鱼,但你不能搅浑了整缸水,更不能跳出我指定的鱼缸。
一种强烈的被背叛感和被操控感,涌上了侯亮平的心头。
他原以为,自己齐天大圣,是来汉东斩妖除魔的。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严格限定了行动范围的棋子。
就连那个在他眼里昏聩、懦弱、只想着待遇退休的季昌明,都能搬出省委书记来压自己。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侯亮平的心中,怒火与屈辱交织,但他嘴上的声音,却愈发躬敬。
“沙书记,我明白了。您的批评很及时,我一定深刻反省。以后,我一定多向季检请示汇报,尊重老同志的意见,维护好班子的团结。”
他嘴上说着“尊重”,心里想的却是另外四个字。
为老不尊。
一个快退休的老检察长,不想着站好最后一班岗,反而学着小孩子一样,跑去跟上级打小报告。
简直是汉东政法系统的耻辱!
不过,这恰恰也说明了一件事。
能让季昌明如此失态,甚至不惜撕破脸皮也要去告状,证明自己真的抓住了汉东的命门。
而这个命门的锁眼,就是祁同伟!
“恩,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沙瑞金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但也要讲究方式方法嘛。汉东的水,比你们想象的要深。稳扎稳打,才能走得更远。”
说完,沙瑞金便挂断了电话。
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
侯亮平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脸上的谦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阴沉。
高育良、季昌明……
这些盘踞在汉东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他们嘴上说着反腐,心里想的,却全是权力的平衡和利益的交换。
他们根本就不想真正地揭开盖子!
他们怕了!
他们怕祁同伟这颗雷被引爆后,会炸塌整个汉东的天!
越是这样,就越证明祁同伟有问题!
有大问题!
他侯亮平,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们不让我查,我偏要查!
你们想捂盖子,我偏要把这个盖子,彻底掀开!
办公桌上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来电显示:钟小艾。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接通了电话。
“喂,小艾。”
“亮平,你总算接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钟小艾明显松了一口气,却又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钟小艾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你……是不是跟季检察长闹不愉快了?”
“没有啊。”侯亮平靠在椅背上,转动着手里的钢笔,“工作上有点不同意见,很正常。老季……季检他,怎么还把电话打到家里去了?”
电话里,侯亮平带着些许委屈。
电话那头的钟小艾,显然听出了这层意思。
“亮平,你别跟我打马虎眼!”钟小艾的声音,严肃了起来。
“季检的电话,不是打到家里,是直接打到我办公室的!”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钟小艾没有等侯亮平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说,他那座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他说,你是齐天大圣,要闹天宫了!”
“他还说,再没人给你套上个紧箍咒,你迟早要把天给捅破了!”
钟小艾的每一句话,都狠狠砸在侯亮平的心上。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季昌明!
这个老东西,竟然用这种话,去跟自己的妻子告状!
这已经不是告状了,这是羞辱!
是把他侯亮平,当成一个不懂事、无法无天、需要老婆来管教的顽童!
“亮平!”
“汉东不是京城,这里面的水太深了。你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了!”
汉东不是京城……
这句话,象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侯亮平心中那层最敏感、最自负的薄膜。
是啊。
在京城,他是天之骄子,是最高检的青年才俊。
可是在这里,在汉东,他只是一个外来的、不守规矩的“猴子”。
一个省委书记要敲打他。
一个老检察长要告他的状。
现在,连自己的妻子,都在劝他。
凭什么?
凭什么所有人都觉得他错了?
凭什么要他侯亮平,向这个腐朽、黑暗的系统低头?
“我的事,你不用管。”
这是侯亮平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钟小艾说话,但话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语气放缓了一些,“我累了,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