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那个口口声声为了京州八百万人民的市委书记,他会看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他看得比谁都明白。
那些被套取的政府基金,那些被贱卖的国有土地,只要能换来他李达康头上的乌纱帽,只要能让他距离那个更高的位置更近一步,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他孙连城呢?
他不想送,也不会送。
他做不来丁义珍那副卑躬屈膝的嘴脸,也学不来魏海军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
让他去跟那些满身铜臭的企业家勾肩搭背,让他去把老百姓的血汗钱变成某些人的政绩……他做不到。
他厌恶那种肮脏的旋涡。
所以,他选择看星星。
选择用宇宙的浩瀚和永恒,来稀释现实的污浊和短暂。
这是一种逃避,更是一种自保。
现在,李达康因为他的“不作为”,把他踢出了局。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成全。
孙连城走下台阶,沐浴在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里。
他感觉自己身上的那层无形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打开了。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参加那些言不由衷的会议,不用再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饭局,不用再为了那扇小小的窗口,去跟各个部门扯皮,去看无数张冷漠的脸。
他可以回家了。
回家,擦拭他那台视若珍宝的天文望远镜。
从此,宇宙是他的,星辰是他的。
京州的这片天,姓李还是姓王,都与他无关了。
一丝淡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浮现在孙连城那张向来麻木的脸上。
……
汉东省委大院,机关食堂。
正是午饭时间,人声鼎沸。
沙瑞金却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不多时,白和光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穿过拥挤的人群,走了过来。
他将餐盘,稳稳地放在沙瑞金面前。
两荤两素,一碗米饭,一碗紫菜蛋花汤。
不多时白和光又带着自己那一份,在对面坐下,也开始默默地吃饭。
“恩,今天这排骨,烧得不错。”沙瑞金夹起一块,慢慢地咀嚼着。
“是,沙书记,我也觉得。”白和光应了一句。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直到一碗饭快要见底,白和光才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书记,刚才打饭的时候,听见后面排队的几个同志在聊天。”他的声音很轻,刚好能盖过周围的喧闹。
沙瑞金吃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哦?”
“是关于京州的事。”白和光说道,“动静,好象不小。”
沙瑞金夹菜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零点一秒。
“他们说,李达康书记今天上午,突然搞了个紧急扩大会议,把京州所有头头脑脑都叫过去了。”
“会上,雷霆震怒,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鼻子骂了好几个局长区长。”
“据说,当场就撸了两个干部。”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听来的词汇。
“食堂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李达康书记这是铁腕治政,有魄力。”
“也有的说……说他是酷吏,是当代的屠夫。”
白和光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
“还有人说,他现在在京州,说一不二,简直就是……土皇帝。”
土皇帝。
这三个字,象一根无形的针,刺进了沙瑞金的耳朵里。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餐盘里的饭菜,还剩下小半。
他没有看白和光,目光落在那盘烧得油光发亮的排骨上,眼神里,却没有任何焦点。
“酷吏……土皇帝……”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嘴角,勾起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意。
他转过头,正视着白和光。
“他撸掉的两个人。”
沙瑞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谁?”
白和光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歉意。
“沙书记,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当时后面人多嘴杂,我也就听了一耳朵,想着您这边还等着,就赶紧把饭打回来了。”
沙瑞金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他点了点头,重新拿起了筷子。
“沙书记,那要不我过去再问问。”
“不用。”
“既然遇到了,说明有缘分。”沙瑞金的声音很平和,“食堂这么大,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不容易。”
白和光立刻明白了。
“您是说……”
“你去问问那两位同志,愿不愿意跟我们拼个桌?”沙瑞金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这个省委书记,要多听听下面的声音嘛。这不是调查,也不是询问,就是大家一起吃个饭,聊聊天。”
“我明白了,书记。”
白和光放下筷子,站起身。
他的动作,吸引了食堂里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那两个刚刚还在小声议论的干部,看到白和光径直朝他们走来,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就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
说领导闲话,被大秘抓了个正着。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两条腿已经开始打哆嗦。
白和光走到他们面前,脸上是公式化的和善笑容。
“两位同志,打扰一下。”
“白……白处长……”年长一些的那个,还算镇定,连忙站了起来。
“沙书记看到你们,说一个人吃饭太闷,想请两位过去,一起坐坐,聊聊天。”
沙书记?
请我们……过去坐坐?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恐和一丝荒谬受宠若惊的复杂情绪。
“白处长,我们……我们就是随便聊聊,没……没别的意思……”年轻的那个,已经快哭出来了。
白和光脸上的笑容不变。
“我知道。书记也知道。”
“就是一起吃个饭,别紧张。”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绝望。
他们端着餐盘,迈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角落。
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两个可怜的干部身上,充满了同情、幸灾乐祸和好奇。
沙瑞金看到他们过来,主动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如春风拂面。
“来,坐,坐。”
“别站着,饭都凉了。”
两人战战兢兢地在沙瑞金的斜对面坐下,身体坐得笔直,头几乎要埋进餐盘里。
“看你们的样子,很怕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