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文:
雨点刷刷地落下,兼得狂风襄助,倾刻间似瓢泼盆倒,直掀翻了屋顶茅草瓦块,于是家家闭门,处处关窗。
这瓢泼大雨,来得急,去得却不慢,足足降了一个时辰。
雨势减缓,陈庆生带上两件蓑衣,自出门沿大路寻陈江河两人去了。
行至村头,忽见几名壮汉,骑着高头大马,拖枪拽棒,径直奔到村里来。
陈庆生侧身让道,心神恍恍,埋头暗道:
“莫非三郎祸事发矣?”
就在他不安之际,那群壮汉领头的人,高举一面铜锣,边敲边喊:
“奉主家明诏,十里村男丁,凡六十以下、十三以上者,明日早间,辰时一刻,皆往同里镇城外聚集!”
“仙家法旨不可违,一人延误,全村连坐!”
锣鼓敲得震天响,嗓门大得如浪打,那些壮汉放缓速度,往村里走了一遭。
没多时,不少村民聚在大树底下,交头接耳,连连悲叹:
“怎地要在大年这个关口,让我们去服徭役?”
“也不知这一去何时方能还家?”
“忙活一年,就盼着这几天能吃几顿好的,这下倒好,又得含泪去吃冷面冷水了。”
“嘘,小声些,他们来了…”
陈庆生藏在人后,肚里寻思道:
“虽不与三郎有关,可这一走,家里便只有小四一个男子了,再者他还年幼,寻得问一问其中缘由,也好做些安排!”
当下上前几步,驻足在路中央,拱手道:
“小人拜见诸位大人,不知仙家欲要我等所为何事?而今年关在即,一旦分别,恐家中亲眷难以安心,小人斗胆求大人们告知一二,也好与家人分说,免其忧虑。”
这话才说罢,陈庆生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使起钱来,恭躬敬敬地递给为首的壮汉,笑道:
“请几位大人吃杯酒水,以慰风尘!”
“你这厮倒也有趣!”壮汉弯腰去接,冷笑道:
“可惜,爷看着风光,也只一下人尔,可不敢探究主子爷的大事,不过听令行事,委实不知是何缘故。”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掂起手中的银子,皱起双眉说道:
“不过嘛,爷在府中倒也听得些说辞,只是这么点碎银可不够爷润口…”
众人见了这幅姿态,自然心知肚明,本不想理会,却又事关自己,于是一脸肉疼地各自掏腰包,足凑了七八两。
那汉子眉开眼笑,分了二两给身后的几位啰喽,将银钱贴身放好,方才念道:
“约莫正午时分,主子大开中门,迎接上宗来使,没几时,便传下了这道谕令。”
壮汉凝神一息,又道:
“不止你们村子,这方圆数十里三五个村落,皆是一样,尔等好自为之!”
这汉子言罢,双腿蹬着马背,喝叫一声,急急出村去了,只馀下众人一脸懊悔、愤恨,不住谩骂道:
“呸,这算哪门子的消息?白白花了俺们许多银钱…”
“谁不说呢!怕不是胡诌来,搪塞咱们的…”
“老子咒他几个狗腿子,落马而亡,方能使我称心如意!”
陈庆生不象旁人这般愤恨,自幼跟着他娘识文断字,胸中别有一番计较:
“若果真如那人所言,只怕有去无回,庄稼汉身无外物,能有什么可以被堂堂仙家看重的?唯有性命尔!”
他的念头转了又转,目中闪过一抹隐晦的深意来,无声念道:
“若无际遇,如何能接触得到修仙者…危机,危机,危险与机遇并存,假使得了那些仙人的青睐,或可减少我家数十上百年谋划之功,祖辈开荒,我这一辈才有得地种,一代人自有一代人觉悟与用途,便是用命去求,也要将这基石给填上!”
猛一下,陈庆生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心中悲戚:
“只是苦了玉兰与孩儿。”
陈庆生踌躇间,人群也慢慢散场了,听得有人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生哥儿不必忧念,几钱银子,权当喂狗罢了。”
“李叔想得通透,真敞亮人也!”陈庆生露齿回应,凑到那人身旁,越发低声道:
“若真事关仙家,还望老叔早做谋划!”
“谋划啥谋划?”这李叔神情落寞,惆怅道:
“俺们这些苦哈哈,生来命贱,低人三等,再怎么谋划,也不过从村里搬到镇里的区别…”
“可若真到了城里,又觉象个牢笼一样,不得自由,还得警剔着闹市里会不会藏着某个天上仙人的后辈,每日须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左右也无个如你我这般说话的友邻,反倒会闷出病来。”
老人越说越加悲戚,目中极尽讽刺,摇头笑道:
“可叹‘投胎是门大学问’,有些东西,生下来没有,便注定再难获得,似咱们一般的出身,日子是一眼望到头的,断无上桌吃饭的可能,唯一能做也只是将日子倒着数,尽量让自己活得畅快些、潇洒些,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老人的这些言辞,让陈庆生也恍惚了起来,闷声道:
“我家能有拨云见日,攀到山顶的那一天吗?”
他将念头驱散,作别老人,竟往村外奔去。
估摸着行了一二里,远远瞧见十数人挑着担子,低垂着脑袋,仿若精气神被抽干了一般模样,哀声叹气的。
陈庆生快步迎上,一一问好,旋即将目光投向落在人后的两人。
父子三人,一时相见了,只听得陈江河言道:
“在杏花村歇脚时,便知晓了来龙去脉,且回家再言。”
一路无话,进了家门,陈寅虎并小念秋忙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来。
陈江河望着一屋子人,笑道:
“不必忧念,徭役时有的事,长则一年半载,短则三五月,再杀只鸡,权当提前两日过大年了。”
老人说罢,唤起陈庆生进了屋子,低语道:
“二郎如何看待此事?”
陈庆生忙将心中想法对他言说,陈江河凝神片刻,深深念道:
“且看明日是何种道理,再做理会,真到用命之时,几个弟弟妹妹年纪尚小,还需你留有用之身,以备时患。”
二人商讨半响,也出了屋子忙活起来,或是收拾包裹衣物、或是发酵粉面做些炊饼。
夜幕渐暗了,这顿丰盛的晚饭,吃得众人心头满不是滋味,如同嚼蜡,寡淡无味。
小念秋双眸红通通的,她低着脑袋,望着身前被父兄夹满熟事的瓷碗,木纳而倔强地往口中送去,努力作出一副大快朵颐的模样来。
并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一家子相顾无言,分不清是怎么结束的。
离别在即,大家的眼眸都很暗,却又强将嘴角上扬,奋力作出一个笑脸来。
夜更深了,屋外很静,并没有喧叫的犬吠,大抵这种别离的心绪,连同村里的大黄也感同身受罢。
陈庆生望着双眸闭合的田玉兰,心神稍安,他俯下身去,对着自家婆娘的脸颊深深一吻,随即轻手轻脚推门而出。
只在陈庆生掩上房门的那一刻,田玉兰猛然张眼,双目之中水雾弥漫,心中暗暗祈祷:
“天使老爷,漫天神佛,信女田玉兰愿餐餐食素,夜夜诵经,只求保佑我家人平安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