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时,陈庚金入了院中,放好弓箭匕首,径到房中。
尚未躺在炕上,陈寅虎猛然张眼,朝着他扑去,哽咽道:
“好你个陈老三,也呔不让人省心了,一去一来足有数个时辰…还以为你被野狼叼去了!
陈庚金倒在炕上,咳嗽几声,不怒反笑:
“没大没小,叫三哥!”
陈寅虎只觉手心湿漉漉的,他的神情瞬间又哀伤起来,一连串说出几个问题来:
“还不将外衫脱了,雪可大勒,可别染了风寒…有没有摔倒、有没有受伤?事情办得如何?”
陈庚金脱得光溜溜的,钻进被子里,咳嗽道:
“欲知事情若何?明日且听村中议论…”
“好啊!还卖了个关子给我…”陈寅虎凑上前去,摸着陈庚金额头,心中一紧,呵责道:
“活该你受些苦!”
陈庚金嘴角上扬,沙哑道:
“便是受些苦也是值当的!”
他的嗓音逐渐低迷,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什么?”陈寅虎呆滞一息,惊恐道:
“我只让你放把火,你怎地把人都给杀了?”
“不杀不行!”陈庚金只觉喉咙似火烧一般,他咽下一口津液,断断续续念道:
“不杀他们,若只纵火…明日定有无辜之人,被你我兄弟牵连,作替罪羔羊…”
“那无辜之人,必被破家灭门,妻离子散,届时,你我于心何忍?成了这间接的杀人凶手,岂不是得愧疚一辈子,面对奸邪恶徒,只能以杀止恶,方能除恶务尽…”
“不必为了几只恶犬与你兄长争论,那是他们死有馀辜…再者,若是不杀,他们甚至会怀疑,是阿爹二哥心怀怨恨,故而半夜纵火…”
“如此说来,你可懂得?”陈庚金语气重了几分,眉间英气荡漾,低沉道:
“男儿丈夫行于世间,俯仰无愧于天地,纵使手段凶残些,哪怕遭受千千万万人唾骂,但能无愧于心,便是行得正、坐得直的一等一真豪杰!”
陈寅虎也不是迂腐之人,这番语重心长的教悔,自然也听得明白,缓了几息,拱手道:
“谢三哥教我!”
他伸直脖子,凑到陈庚金脸上,细细问道:
“话说你这么无所不能,又有何事,须我代劳呢?”
“离我远点!”
陈庚金浑身冒汗,只觉双眼迷糊,五脏六腑似火烤一般,有气无力,顿感失去了许多玩笑的兴致,越发低声说道:
“今夜你别睡了,待四更天时分,将我穿出门的衣物,生火煮沸,若是阿爹五更天起床瞧见了,你便言道,‘半夜醒来,再难入睡,发呆时,瞧见了我放在床边的衣物,故而想为家中出点力,央求他老人家,也将脏衣收来,给你一同洗净’…”
陈寅虎伸手去扒拉陈庚金眼皮,轻声笑道:
“你安心睡,事情交给我,必定给你办得妥妥的!”
陈庚金张开双眸,气道:
“陈小四,你给我滚蛋!万一我真闭眼不起了,那一定全是让你给害的…”
“那怎么了?”陈寅虎越发调皮,再次伸手,这里摸一下,那里摸一下,嘿嘿笑道:
“大不了,赔你一命便是!”
陈庚金奔波半宿,辛苦得很,身体困倦,体寒又发,只在十来息之间,便入了梦乡。
陈寅虎把自己的被子盖在陈庚金身上,感受到沉闷的鼾声,不由叫了一声:
“三哥真乃神人…斗杀数人,面色无惧,倒头便睡,鼾声不断,其心坚不可摧也!”
过不多时,公鸡打鸣,天色蒙蒙胧胧,尚未明亮。
陈寅虎跳下坑来,暗恼不已:
“险些误了三哥要事!”
翌日下午,黄昏时候,陈庚金幽幽转醒,口干舌燥,顿感肚中饥饿,就欲起身下坑。
这时,陈庆生端着一碗汤药,进得房中,欣喜道:
“三郎醒了,先吃下这碗汤药,出出汗,晚些时辰,二哥便唤小四端来饭菜与你进食!”
陈庚金坐直身子,稍稍拱手,一脸诚恳:
“都是三郎无用,突然病倒,劳兄长费心矣!”
“自家兄弟,说甚两家话语!”陈庆生笑了笑,放下汤药,俯身凑到陈庚金耳边,低语道:
“万事已定,王家来人,只定个了‘恶奴无用,醉酒误事’。”
陈庚金身子一紧,面如平湖,微微一笑:
“不知二哥所言何事?”
“好小子!”陈庆生拍着陈庚金肩头,目露欣赏,不再言语,眉目舒展,笑将起来。
陈庚金默然一息,亦是嘴角微扬,露齿憨笑着,心中却寻思道:
“好个陈老四,真是嘴上没个把门,一觉醒来,就把我卖得干干净净的!”
……
光阴似箭,匆匆流逝,早过一月之馀。
大寒渐退,朔风稍暖,坚冰微解,柳芽新发,已及年关。
算算日子,正是腊月廿八,陈江河挑着担子,一早带着陈庚金到集会上,置办年货去了。
所谓的“集会”,也不过只是一些同里镇的货郎,小厮走贩,正逢时节,从镇上低买高卖,赚些辛苦躺子钱,名曰“赶场”。
近来田玉兰嗜睡得很,却又不敢深眠,唯恐肚中孩儿一时闹腾起来,草草临盆。
趁着日光正浓,田玉兰取了针线,坐在院中,刚准备忙活,只见陈庆生端着一碗参鸡汤,蹲下身来,吹着汤勺,温声道:
“娘子,还望吃下这碗鸡汤!”
田玉兰着实吃腻了这参汤,苦笑道:
“相公,奴家实在吃不下了,估摸着不过这两天的事儿,便饶了奴家罢…”
说是参鸡汤,其实也不尽然全是,鸡块倒有不少,人参只见些根须浮在汤面。
这样的根须,十里村家家户户,或多或少皆会有些存货;
这是摘采人参时,抖落泥土,一同掉在地里的。
王家收走了宝贵的、值钱的,事后,村民便提个竹篮,往地里寻上一天半响,竹篮也就装满了。
富贵人,自然看不上这样的物件,可它终究也带些人参药效,可以滋补血气,对于庄稼人而言,有总比没有强。
陈庆生哪里肯依田玉兰,八尺有馀的堂堂汉子,一时卖起乖来:
“娘子,为夫知你腻了…权当为了咱们孩儿,能多长半两肉,你便咬咬牙,喝下罢!”
他又言道:
“你若不吃,阿爹赶集回来,还得说我咧!”
田玉兰也无了办法,只低道:
“我吃下这碗便可,给四郎秋儿留些,他们正长身体!”
陈庆生赶忙将汤勺递到田玉兰唇边,含情脉脉,切声道:
“都依娘子!”
田玉兰磨磨蹭蹭,好大个半天,赶在参汤冰凉之前,方才全部喝进腹中。
这对贤伉俪,情感笃挚,一时腻歪起来,你侬我侬,念及过往,畅想未来,都是些夫妻间体己的情话,好不肉麻,权且略过。
却说红日当头,忽一下惊雷大作,乌云盖四野,黑雾锁碧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