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巧姑惊得倒退半步,仓皇抬眼。
逆着巷口最后那点惨淡的天光,她眯起浑浊老眼,才勉强辨认出来人
水绿色比甲,梳得一丝不苟的双丫髻,一张年轻却如同覆了寒霜的脸。
是大少奶奶邓媛芳身边的春桃!
大房的人?怎会在此?
是来看她这丧家之犬的笑话?
春桃上上下下将她打量,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周妈妈,”春桃开口,声音不高,穿透巷子里的阴风,“这就走了?带着一身污糟名声,满肚子说不出的冤枉,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走了,心中可有怨念?”
周巧姑浑身剧震,猛地抬头:“春桃姑娘,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春桃向前逼近一步。
“什么意思?”她压低嗓音,冷笑道,“周妈妈在府里几十年,莫非真看不透?赵银娣那盒水粉,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生在你低头求和送给她之后就出了事?这一环扣一环,倒象是有人早写好了戏本子,单等你们按着词儿唱呢。”
周巧姑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你是说,赵银娣她陷害我?她为了弄死我,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这念头她不是没有,可总觉得赵银娣那般虚荣惜容之人,怎舍得下这般血本?
“甭管是谁,总之这个人一定还在蔺公馆内。”春桃嗤笑一声,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轻篾,“周妈妈难道不想留下来,养精蓄锐,东山再起?”
周巧姑燃起一丝微末希望,仰起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三房把你的路堵死了,可大少奶奶愿意施舍给你一条新的路。”春桃弯下腰,气息带着冷冷的香,“这是你唯一的复仇机会。”
周巧姑眼睛陡然迸出骇人的亮光,激动得浑身发颤:“真的?春桃姑娘!只要能报仇,让老婆子做什么都行!”
春桃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很好,你给我记住了,从这一刻起,周巧姑已经出了蔺公馆,世上再无此人。你会有一个新名字,新身份,以及,新的容貌。”
她瞥一眼周巧姑额头的伤,忽地从袖中拔出一把刀,狠狠地往她脸上扎过去。
“啊——”周巧姑疼得嗷嗷乱叫。
春桃眼里冒着快意的光芒:“记住了,你的这条命,是大少奶奶赏你的。只要少奶奶愿意,随时可以取回。”
“老婆子,一定谨记少奶奶和姑娘的吩咐!”她重重将布满鲜血的脸磕在地面上。
夜色深沉,淑芳院里,灯火通明,暖香袭人。
春桃悄步进了内室,邓媛芳正斜倚在湘妃榻上,手中闲闲把玩着一只羊脂玉镯。
那玉色温润,在她纤指间流转着柔光。
“少奶奶,事情办妥了。周巧姑……如今该叫焦姑了,已然应下,子时后便进厨院。”春桃低声回禀。
邓媛芳眼波微动,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甚好。一颗废子,若能再用,总是好的。”
沉姝婉从顾白桦处回到梅兰苑时,天色已近黄昏。
桂花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枯枝的簌簌声响。
她推开房门,将顾白桦给的几本医书小心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
每一桩都让她心神俱疲。
正欲歇息片刻,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婉娘在吗?”
是赵银娣的声音,语气里竟透着难得的亲热。
沉姝婉敛了神色,起身开门。只见赵银娣站在门外,脸上堆着笑,手里还提着一小包油纸裹着的点心。
“赵姐姐怎么来了?”沉姝婉故作惊讶,侧身让她进屋。
赵银娣一进门便将点心放在桌上,拉着沉姝婉的手坐下,满面春风:“好妹妹,姐姐是特意来谢你的!”
沉姝婉目光落在赵银娣脸上。
那些恼人的红疹竟已消退大半,只剩淡淡的印子,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
“姐姐的脸怎样了?”沉姝婉适时露出关切神色。
“好了!全好了!”赵银娣激动的声音都高了三分,“妹妹那方子真是神了!我按你说的,每日用苦参、黄檗煎水擦洗,再服那剂清热祛毒的汤药,不过两日工夫,这恼人的红疹就消下去了!”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那张沉姝婉给她的药方,纸张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不瞒妹妹说,起初姐姐心里还犯嘀咕,怕你这方子……”赵银娣讪笑一声,“毕竟咱们这院子里,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所以我就多了个心眼,托我哥哥赵管家,悄悄找外头的医生瞧了这方子。”
沉姝婉轻轻一笑,“姐姐多心了。”
“可不是嘛,”赵银娣说得眉飞色舞,“医生看了方子,直说这方子开得妙!药性温和,配伍得当,正是对症治疔湿热红疹的上好方剂。他还夸开方的人懂医理,不是那种胡乱抓药的江湖郎中。”
赵银娣越说越兴奋,握着沉姝婉的手用力摇了摇:“医生这一说,姐姐我心里那块大石头才算落了地!婉娘,从前是姐姐小心眼,错怪了你一片好意!你肯把这等好方子给我,是真把姐姐当自己人!”
沉姝婉垂下眼帘,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浅笑:“姐姐言重了。咱们同在梅兰苑做事,本就该互相帮衬。婉娘初来乍到,往后还要仰仗姐姐照拂呢。”
她这话说得谦卑,赵银娣听了越发受用。
“好说好说!”赵银娣拍着胸脯,“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子!在这梅兰苑里,有姐姐在,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赵银娣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到蔺公馆西侧的独立小院内。
这里是三房管事的居所,虽不算奢华,却也独门独户,比普通仆役的住处宽敞许多。院中一棵老槐树下,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石凳上喝茶。
此人便是三房管家赵德海。他生得方脸阔口,一双眼睛不大,却总透着精明的光。此刻他手里捏着的,正是赵银娣拿去验看的那张药方副本。
“哥,我说得没错吧?那婉娘是真有些本事!”赵银娣站在一旁,语气带着几分得意。
赵德海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将药方放在石桌上:“方子是好方子。开方的人,倒让我生出几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