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四郎没有直接回应他的问题。
他缓缓站起身,将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投向竹林外连绵起伏的远山,那双清秀的眼眸里,此刻竟蓄满了山河破碎的苍凉。
“我看到过大量的难民,”他的声音不再象刚才那般轻挑,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回响,在寂静的夜风中飘荡,“他们因为北边的战争失去了家园,流离失所。很多人在逃亡的路上,不是活活饿死,就是病倒在泥泞里,再也没能站起来。”
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那时候,我动用了山庄所有的财力去接济他们,搭粥棚,送医药。可是,好不容易接济完一波,紧接着又来一波,然后是第三波……无穷无尽,像扑不灭的野火。我渐渐感觉支撑不住了。”他转过身,视线落在程栋身上,“后来我就在想,前几年还好好的,怎么如今变成了这般人间炼狱的模样?”
“直到我看到了京城那些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的做派,”顾四郎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那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员,在国家危亡之际,依旧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为了可笑的虚荣和面子,胡乱决策,不断地压榨本就活不下去的百姓。这才让这个王朝从根子上烂掉,腐朽不堪,以至于连北方区区一个蛮族都对付不了。”
程栋静静地听着,心中那片由厮杀和愤怒搅起的波涛,竟在这番话语中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和沉重的情绪。
“你知道我这山庄里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吗?”顾四郎自问自答,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有的是我当初收留的难民,有的是在战场上被打残了手脚的可怜人,更多的,是走投无路,前来投奔我的。他们都曾被这个世道狠狠地踩在脚下。”
程栋深吸了一口气,林间的冷风灌入胸腔,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你一个区区天美山庄的庄主,竟有如此通天的本事。想来不光是你家财雄厚,更是因为你的手下,都对你抱有绝对的忠诚。”
“那是自然,”顾四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自负与豪情,“就连郑教头和赵馆主这样的人物,也能为我所用!”
程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乎个人恩怨的修行纷争,却没想到背后竟牵扯到如此沉重的家国大事。
他不用再细想,也已然明白郑教头当初为何要对他出手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郑教头却先说话了,他看着程栋,神情复杂,语气也不再是之前的暴躁:“程栋,你应该也看到了那些被我们用作法阵‘养料’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罪该万死。很多时候,用现有的律法,根本没办法将他们绳之以法,但这不代表他们就能永远逍遥法外。所以,我们就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他们。”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肯定也想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追杀你。其实,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杀你。是你自己挡了我的路。我清楚你的本事,如果我真的动了杀心,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是你自己非要去碰那幅画,被吸了进去,这怎么能怪到我头上?后来我也想过进去找你,救你出来,可根本找不到入口。谁能想到,你一出来就直接跑进了密道。”
程栋听完,沉默了许久。
“罢了,”他低声说,“此事到此为止。就当我今天,没来过这里。”
说罢,他转过身,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小兄弟且慢。”顾四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栋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你不用劝我,你无非是想让我添加你们,对吧?”
“小兄弟,你天赋异禀,你的本事,我有目共睹。”顾四郎的声音里充满了欣赏,“你若肯添加我们,日后必成大器。”
程栋转过身,直视着他,问道:“我添加你们,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想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顾四郎说得毫不尤豫。
“我不要钱。”程栋摇了摇头。
顾四郎的眼神变得热切起来:“难道你心中就没有大义,没有理想吗?难道你就不想亲手改变这个吃人的社会?我们要做的,是创建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
“你想革命?”程栋下意识地喊出了一个陌生的词汇,声音在空旷的竹林里显得格外响亮,“你以为革命这么容易吗?”
“革命?”顾四郎听了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奇异的光彩,他咀嚼着这个词,象是发现了什么,“革命……什么是革命?”
他没有等程栋回答,便恍然大悟般地拍了下手,“哦!好词!说得太好了!革命!对,我们就是要革命!革这个腐朽王朝的命,让它获得新的生机!”
看着眼前这个因一个词而激动不已的男人,程栋心中五味杂陈。
他说道:“顾四郎,我很钦佩你的理想。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身处这片黑暗的社会里,才让挣扎求生的百姓看到了一丝光亮。可是……我现在心情很复杂。”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安河县城里,正焦急等待着他的妹妹。
“我还有个妹妹,现在我只想和她在这乱世中,好好地活下去。况且,我对你,以及你们正在做的事业,了解得太少。贸然入伙,我觉得不妥。”
顾四郎听后,脸上的激动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不急,不急!小兄弟,我理解。你若哪天想通了,想明白了,随时可以来这里找我。天美山庄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程栋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即脚下发力,身形一跃而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后山的夜色之中。
竹林里恢复了寂静。
这时,旁边一个随从按捺不住,走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王爷,您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万一他去告密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旁的郑教头便投去一道刀子般的目光,狠狠瞪了那人一眼。
那随从脖子一缩,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顾四郎却只是望着程栋消失的方向,轻声说道:“他绝对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