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中级陪练后，程栋的境遇确实有了肉眼可见的改善。
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在这寸土寸金、处处都透着拥挤的武馆后院里，他分到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单间。
房间着实不大，一张硬邦邦的板床，一张晃晃悠悠的小木桌，除此之外再无长物。推开门，一股陈年木头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便会扑面而来。
但这对于程栋而言，已经不啻于天恩。
他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一个能让他从白日的喧嚣与算计中短暂抽离，独自积蓄力量的壳。
……
翌日。
程栋按照指示，告别了那片汗味冲天的初级教院，转到了中级教院。
这里的人一下子少了许多。
初级教院里乌泱泱的上百号人，到了这里，只剩下大约六十名弟子。
他们一个个眼神精悍，气息沉凝，显然都是在武道上浸淫多年，有几分真功夫在身的。
整个场院的气氛，也远比初级教院那边要严肃得多。
院子的角落里，一个身影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整个人如同风干的枯木。
那人身形异常消瘦，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一身洗得发白的陪练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象是挂在衣架上。
程栋知道，他就是这里的另一个中级陪练，罗金。
程栋没有贸然打扰，只是走过去，在他不远处寻了个位置站定，然后学着他的样子，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坐下，准备闭目养神。
“新来的？”
一个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几分久未开口说话的干涩。
程栋睁开眼，恰好对上罗金投来的视线。
罗金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用一种漠然的目光打量着他。
那是一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象是两潭久无人迹的死水，映不出天光，也藏不住情绪。
“是，我叫程栋。”程栋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能从初级院活着升上来，命挺硬。”罗金扯了扯嘴角，那动作象是在笑，可脸上却寻不到半分笑意，“不用那么紧张。这里的伙食比初级院好，顿顿有肉，油水足。弟子们也都是经过筛选的，没那么多狗屁倒灶的破事，只要你尽好自己的本分，没人会闲得蛋疼故意找你麻烦。”
“你来这里多久了？”程栋忍不住问道。
“两年。”罗金伸出两根手指，在程栋面前晃了晃。
两年！
这两个字让程栋心里微微一沉。
“那……就没想过再往上走走？”他试探着问，“比如，高级陪练？或者……干脆想办法转成正式弟子？”
听到这话，罗金笑了。
“痴心妄想。”
他从喉咙里挤出四个字，象是在嘲笑程栋的天真，又象是在嘲笑某个遥远的、也曾有过同样念头的自己。
“你以为陪练是什么？是武馆的弟子预备役？别他妈做梦了。”罗金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诛心，“小子，你记住了，我们学的，是挨打的本事，是怎么在拳脚下卸力，怎么保住自己这条不值钱的贱命。而他们学的，是杀人的功夫，是淬体，是开元，是能一步步登天的真正武道！”
他顿了顿，目光在程栋身上扫过，继续说道：“我们连最基础的《淬体呼吸法》都没资格学全，你告诉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拿什么去当弟子？武馆是开善堂的吗？凭什么把那些千金不换的功法秘药，白白地教给你一个用命换饭吃的沙包？”
罗金的话语不带一丝火气，却象一把冰冷的锥子，一下下扎进了程栋的心里。
“除非……”罗金话锋一转，“你是那种百年难遇的武道奇才，是武馆上下都认定的‘天赋者’，他们才会象发现了金矿一样，不计成本地在你身上投资，把你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程栋的心脏猛地一缩。
天赋者？
他脸上不动声色，象是没听懂这个词，继续追问：“那……高级陪练呢？月例总归会更多吧？郑教头说……”
“高级陪练？”
罗金干笑了两声。他摇了摇头，打断了程栋的话。
“这个武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高级陪练。”
“什么？”程栋这下是真的愣住了。
“高级弟子，是有名有姓的，是未来的武师，甚至是未来的教头。他们每一个，拉出去在安河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觉得，谁有那个资格，去做他们的陪练？”
罗金斜了他一眼，那眼神象是在看一个傻子。
“就算你有那个实力，能把这院子里六十个中级弟子全都打趴下，你也成不了那个所谓的高级陪练。”
“为什么？”
“因为规矩。”罗金说道。
“想晋升高级陪练，除了要通过武师和教头的评定，还需要这中级教院里，所有弟子投票。听清楚了，是所有。六十个人，必须全部点头同意，你才能上。”
他看着程栋骤然变化的脸色，讥讽之意更浓：“你想想，你把人家一个个都揍得鼻青脸肿，踩着他们的脸面和尊严往上爬，他们会心甘情愿地投你一票？”
“人心隔肚皮，这世上最见不得别人好的就是人。只要有一个人心里不舒坦，不点头，你就永远别想出这个头。”
程栋微微皱眉，思索了片刻，继而笑道：“罗兄，话虽如此，但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之事。这投票之规看似苛刻，却也有趣。”
“你想啊，若我能让他们明白，我晋升对他们并非坏事，甚至能带来好处，又当如何？就好比在一场乱战中，若能寻得一个巧妙的法子，让各方化干戈为玉帛，携手共进，岂不妙哉？”
“再者说，没有高级陪练，或许只是暂时没有，前人未做到之事，不代表我程栋不能成为第一人。”
罗金听闻，眼中闪过一丝讶色，上下打量了程栋一番，冷哼道：“哼，你这小子，倒是有几分异想天开的本事。且不说你如何能让那些弟子心服口服，单说这晋升之路，哪有你想得这般容易。”
程栋依旧笑意不减：“罗兄，这世间难事，往往难在人心，也易在人心。我虽不才，但愿意一试。说不定，这僵局在我手中，便能迎刃而解。”
罗金听后，扭过头去，淡淡道：“你且听着做着，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罢，他重新闭上眼睛，闭目养身，仿佛刚才的话，已经耗去了他半天的精气神。
程栋僵住了一会。
院子里弟子们呼喝的练拳声，风吹过屋檐后老树梢的沙沙声，在这一刻，似乎都是沉默的。
他只记得罗金的那关键一句：没有高级陪练。
晋升之路从一开始就是一条死路，一个画出来的大饼。
那郑教头昨天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什么“保你成为高级陪练”，什么“以后转为正式弟子”，什么“你是我们武馆的机缘”……
全是假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升起，沿着脊柱一路向上。
如果郑教头说的都是谎言，那他煞有介事地给自己扣上一个“先天道体”的帽子，又究竟是为了什么？
捧杀？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还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用来炼药或是修炼邪功的“药人”？
程栋不敢再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