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先是一怔，随即有人悄悄挺直了腰，陛下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辽东之事，怕是要换个章法了。
众人交头接耳时，韩爌已撩起绯色官袍下摆出列，花白长须随动作轻颤：
“启奏陛下，臣观朝中诸公，刘策熟于边事，梅之焕久历行伍，皆可与姜公同行。”
“梅之焕可。让他和姜日广去，既能帮着协调粮道，也能压得住皮岛的骄兵。”
梅之焕，万历三十二年进士，以“生不入阉党，死不入乡贤”自勉。
年少时，御史到部中检阅武备，梅之焕竟然骑着马冲进教场。
御史见此情形，怒火中烧，命令他跟材官比试射箭。
结果梅之焕九发九中，引得众人惊叹，随后扬长而去。
其武力比之卢象升也不差，堪称文武全才。
朱由检已拿起另一封奏折，宣纸翻动的轻响在殿内格外清淅：
“你到了皮岛，须配合二人整顿兵源。记住——”
他抬眼看向毛文龙，眼神如深潭，
“皮岛是大明的海疆，不是你毛文龙的私地。皮岛的兵是大明的兵，不是你毛家的私兵。
若让朕查出你还象从前那般私设将官、虚报粮册……”
毛文龙忙单膝跪地：
“臣万死不敢！”
朱由检却已转头，看向黄立极：
“今日阁中议论，一概不得外传。由你领衔姜、梅二人，与朝鲜使臣商谈，议定粮饷：
其一为毛总兵筹备月粮，其二协调登莱、辽东饷银转运，其三是让朝鲜知晓，此次出兵只为从侧翼牵制后金，不必忧惧。”
黄立极躬身应诺时，殿内已有低低的吸气声。
先前总说辽东兵弱、后金势大的几位老臣，此刻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振奋，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些。
朱由检转向众臣，目光陡然沉了：
“蓟辽等事定了，该说说九边的事了。
兵部前日递的奏疏，说九边兵额八十万，实际能披甲上阵的不足三十万——你们信吗？”
忽有一人出列，正是袁可立。
“陛下，自登基以来，九边总兵几乎月月奏请粮饷，边军嗷嗷待哺，此事真耽搁不得了。”
朱由检收敛了方才的锐利，语气缓了些：
“崇祯元年开春，便让银两、粮食一并运去。”
这话一出，阶下顿时起了骚动。
许宗礼忍不住往前半步，官帽上的帽翅微微晃动：
“陛下有所不知，边地粮价腾贵，原是因开中法废弛，先前朝廷图省事，只运银两，让边军自行买粮，才让粮商趁机抬价。
可若要运粮，车马、押运都是浩大开销，如何能银两、粮食并行？”
“九边粮饷，朕自有安排。”
朱由检话音刚落，许宗礼又躬身道：
“陛下，自嘉靖朝起，蒙古扰边、辽事起，各镇为多领粮饷，便虚增兵额，辽东镇说有兵二十万，实则连守山海关的三万都凑不齐；
这九镇兵额，现在纸面上就有八十馀万，里头有多少空额、多少老弱，谁也说不准，清理都难，何况供饷？”
枢武阁的李国普紧接着出列，从袖中取出一卷簿册，展开说道：
“许大人说得是。如今九边已不止九镇：昌平镇从蓟州镇分出，专护皇陵与京西北；真保镇北起紫荆关，扼住太行山隘口，防京西南；临洮镇从固原镇分出，专防青海方向。
这三镇又有十万兵额。嘉靖到万历年间，新添设的这三镇，原是为了防蒙古、后金，可兵是添了，饷却跟不上。
算下来十二镇，帐面兵额已近九十万，里头的水分，陛下深思！”
房壮丽在旁叹了口气，
“兵额虚增倒也罢了，更怕的是‘吃空饷’。
大同镇有个参将，把死去军户的名字挂在册上三年，粮饷全进了私囊，直到去年军户家属闹到督察院衙门才败露——这等事，各镇都有。”
朱由检指尖在沙盘扶手上轻轻摩挲，忽然道：
“朕登基时，见九边的饷银奏折堆得比御案还高，可边军还在饿肚子。
这不是因为国库空，是被层层克扣、虚报兵额给耗空了。”
他转身时，目光扫过都察院的官员：
“朕要你们与翰林院、内廷各出人手，把各镇实有兵丁查清楚，哪个镇有多少能提刀的、多少能骑马的、多少是只会扛锄头的，都给朕记在册上。”
“陛下！”
黄立极往前一步，玉带在绯袍上勒出深痕，
“京师三大营正在整改，京畿的兵还没归营。此时派官去查边镇，若惊了边军，怕是会生乱——”
“核查官只带文书吏，不带一兵一卒，且朕无意深究旧帐，边将若疑惧当自寻死路。”
“老臣愿担保。”
袁可立与张惟贤同时上前，声音笃定道，
“京师整训有章法，绝不会因边军核查生乱，请陛下放心。”
“臣也会让五军都督府传檄全国各镇，各卫所，说‘核查兵额是为增饷’，将士们盼饷如盼雨，只会配合，不会生乱。”
枢武阁两位重臣都担保了，旁人便不好再劝。
可房壮丽突然从官员中挤出来，忍不住道：
“陛下，核对兵员，有都察院、翰林院足矣，何须内廷？内廷太监出京，怕是要惹非议。”
朱由检的声音突然提高，
“朕在京师整训时发现，精兵须得重饷才能提振士气。
此次核查兵员后，要挑出真正能战的锐士，这些人，朕要用内帑的钱，给他们登记在册发双饷。”
“内帑发双饷？”
“挑锐士？”
这话音一落，满殿皆惊，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在这明末乱世，朝堂积弊丛生，将领们也多有不良习气。
边关本有三千兵丁，却虚报为五千，朝堂心知肚明，索性只发两千人的粮饷，还时常拖延。
如此一来，边关将领索性放任兵丁逃逸，待朝堂派人检验时，便从城中强拉壮丁充数。
还有些，将领们用朝廷饷银，豢养少量精锐家丁，导致这些家丁只知家主，不知朝堂，大明的边军体系，已经千疮百孔。
朱由检如今铲除了魏党，内帑充盈，是时候让这笔钱财流动起来，为大明军队注入一剂强心针。
他目光看向殿内众人：
“朕意已决，不日便明发旨意，让底下兵丁都清楚，除了朝堂的粮饷，精锐之士另有朕的内帑厚赏。朕要重塑大明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