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明鉴！”
毛文龙“噗通”跪倒，腰杆倒比刚才直了些：
“陛下，皮岛孤悬海外，若不设关卡收些商税，臣连军锅都支不起来，去年女真封了朝鲜的路，粮船进不来，是臣用商税从南方换的米。
至于兵额，皮岛在册的兵确实有十万，只是大半是带甲的难民。
他们左手拿锄头，右手握刀枪，算兵还是算民？臣若不报‘兵’，朝廷肯给粮吗？”
他说着，忽然解开锦袍的扣子，露出里面的麻布短打，胸膛上深褐色的疤，交错纵横
“这是臣对敌的伤痕，陪臣从辽东跑到皮岛。岛上像臣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臣若有二心，甘受凌迟！”
殿内静了片刻，连房壮丽都敛了怒容。
朱由检看着阶下那个敞着袍角的身影，抬手道:
“朕暂信你这一回。把锦袍系好。身为总兵，朝堂之上，怎可失了仪度。”
“但皮岛之事，总要有个章程。”
殿内突然又变得寂静起来，群臣你看我我看你，谁都知道这是烫手山芋，接济皮岛则登莱生乱，弃之不顾则海疆无防。
这等事说错一个字，便是“误国”的罪名，所以谁都不敢率先开口。
就在这时，毛文龙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陛下，臣有一策！”
“哦？”
朱由检往前倾了倾身，
“毛总兵有何良策，速速说来。”
“陛下，辽南四卫的刘兴祚，自始至终心向大明！
先前只因时机未到才隐忍未发，近日已遣心腹递来密信，言称愿举辽南四卫反正。
若能成功，金州、复州一带转瞬可复，女真在辽南的根基即刻便能动摇！”
“刘兴祚？”
袁可立猛地向前半步，绯色官袍的下摆扫过地面，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斗，
“老臣抚登莱时，确有细作报过此人，说他原是开原的秀才，萨尔浒战后被女真掳去，努尔哈赤见他识字又懂兵法，招了做孙女婿，赐名‘爱塔’。
可前年有奏报说，他私通明军的事被努尔哈赤查了，怎么还能在辽南主事？”
毛文龙闻言往前膝行半步，膝盖在金砖上磨出轻响，
“启禀阁老！去年努尔哈赤死时，刘兴祚正守着辽南。皇太极刚登基，急着拉拢辽东汉人，怕杀了他寒了人心，只罚他杖责三十。”
袁可立抚着胡须的手猛地一顿，眼中闪过喜色：
“陛下！臣当年在任上，便知刘兴祚对反正一事热肠得很！他曾托人递来血书，字字皆是归乡之切，此事千真万确！”
朱由检霍然起身，缓步走下丹陛，路过毛文龙身边时淡淡道：
“不必跪着了，随朕去看坤舆图。”
毛文龙连忙起身，他垂首跟在朱由检身后，见陛下停在悬挂的巨幅坤舆图前。
那图上山河湖海皆用矿物颜料勾勒，辽东一带的山脉还用朱笔圈了几处。
“毛总兵，用这长棍指给朕看，把辽南的情形说仔细些。”
朱由检身边的王承恩，连忙取来一根包金长棍，双手递到毛文龙手中，又附耳低声说了句
“毛总兵，棍尖轻点图上便是”。
毛文龙接触棍身，眼中闪过几分新奇，却还是定了定神，走到图前。
“陛下请看——”
他棍尖点向图中皮岛的位置，那里用朱笔写着“东江镇”三字，
“此处是皮岛，臣率部驻守在此，与辽南隔海相望。金州卫就在这皮岛西北，复州卫又在金州之北，刘兴祚如今便在复州一带……”
他越说越是激昂，长棍在图上划出道弧线：
“只要刘兴祚举事，臣即刻率皮岛水师渡海接应，登莱的兵马再从西面包抄，三面夹击，辽南四卫唾手可得！”
“此计可行！”
站在后排的施凤来突然开口，他与毛文龙同为浙江人，也是天启朝时，毛文龙在朝廷的靠山。
他往前趋了半步，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
“陛下，毛总兵久在东江，最知辽南虚实。刘兴祚若能为内应，好比在女真肋下插了把刀，臣虽是文臣，也知这是百年难遇的机会！”
朱由检目光转向一旁的孙承宗，这位老臣也正凝视着坤舆图上的辽东防线。
孙承宗缓缓转身，拱手时袖摆垂落：
“陛下，臣以为毛总兵所言极是。若明年女真真要远征漠南，后方必然空虚，那时刘兴祚再举事，便是天赐良机！”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凝重：
“天启年间，女真如收拢的拳头，咱们得张开手掌去接；如今他们碰着辽东防线这硬骨头，拳头再难收紧。
他们掠了太多汉民做奴隶，汉民逃亡不断，偌大的建州女真，不得不走出老巢去掠粮。
这正是他们要散拳的时候，也是咱们转守为攻的关口啊！”
朱由检指尖在图上轻轻点了点，忽然转头看向袁崇焕。
袁崇焕见陛下看来，忙垂首待命。
“袁卿，”
朱由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
“尔可愿去朝鲜，配合毛总兵接应刘兴祚？”
毛文龙和袁崇焕同时抬头，目光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毛文龙眼中带着几分警剔，袁崇焕眉峰却微微蹙起，两人又同时转开视线，分明是相看两厌。
朱由检看在眼里，却没再追问，转而对毛文龙道：
“你在皮岛苦守这些年，朕都知道。可如今朝堂里弹劾你的奏折堆了半尺高，朝鲜那边也常有怨言，朕总得派个人去皮岛，让其协调众方。”
毛文龙脸颊微红，攥着长棍的手紧了紧，他知道自己在皮岛为筹军粮，劫掠各方，难免惹人非议。
“黄爱卿，”
朱由检目光移向黄立极，
“朝鲜使团到京了吗？”
黄立极忙出列：
“启奏陛下，朝鲜王遣李贵来朝，已在驿馆安顿三日，只等陛下召见。”
李贵是西人党领袖，当年帮李倧推翻光海君，夺了王位，在朝鲜说话分量十足。
“李贵是西人党领袖？倒还算有诚意。”
朱由检忽然想起一事，目光扫过众臣：
“天启六年，姜日广奉使朝鲜，不携一物去，不取一钱归，朝鲜人在汉城给他立了‘怀洁碑’。
后来魏党乱政，才把他削了籍。让他去，朝鲜君臣定会信他。”
众臣闻言皆点头，姜日广的清名，朝中无人不知。朱由检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地面：
“朕意派姜日广去朝鲜，再配一个懂兵事的同去，配合毛总兵行动。你们可有合适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