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依旧在殿内萦绕,袁崇焕奏对时,御座上的天子虽未动怒,可那声声如寒刃悬顶,此刻空气都比先前凝重几分。
“传毛文龙觐见。”
朱由检翻动奏疏时,声音陡然响起,像石子砸进静水。
宦官们“传毛文龙觐见”的唱喏声,顺着回廊漫出去,
不多时,殿外传来皂靴踏金砖的声响,众人循声望去。
毛文龙一身麒麟锦袍,走进殿时,目光死死盯着脚前三尺地,连眼角都没敢往两侧扫,
到了殿中后,“噗通”一声跪倒,
“东江总兵毛文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从御座上载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毛文龙起身时,眼角馀光忍不住往阁中扫了半分,对于新君登基后,对这改造一新的养心殿颇为好奇。
可阶下群臣个个敛声屏气,尤其是看到袁崇焕都站在左侧,他心头一凛,连忙收回目光,只盯着身前地砖。
“朕从兵部战报上看了铁山之战。”
朱由检忽然开口,声音缓了些,
“女真兵临城下时,你带着难民且战且退,从铁山撤到皮岛,那三日三夜的血仗,朕记着。”
毛文龙猛地抬头,眼里象是有泪要滚出来,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又要下跪,却被朱由检抬手止住,
“上月调拨的十万石粮食,到皮岛了吗?”
毛文龙腰身又弯了半尺,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启禀陛下!臣已于上月廿三接获粮船!皮岛上下对着粮船哭了半宿,都说‘陛下还记得咱们这些海外孤臣’!臣代三万辽东难民,给陛下磕个头!”
说罢还是重重磕了下去,额头撞在金砖上,起了个红印。
御座上的朱由检看着他,龙袍袖口轻轻动了动:
“天启初年你开镇东江,在荒岛上立营寨,硬生生把皮岛变成女真背后的钉子。这些年,你受累了,起来吧。”
“臣不敢言累!”
毛文龙的声音陡然亮起来,带着股压不住的激动,锦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
“臣是辽东人,祖坟在辽阳,被女真刨了;臣等将士妻儿在广宁,至今有些不知去向,守着皮岛,不是为了功名,是想等陛下的天兵杀回去时,臣能带着弟兄们当先锋!”
万历三十三年春(1605),毛文龙祖籍山西,生于钱塘,过继给辽东鞍山的伯父毛得春为嗣子,可称辽东人。
袁崇焕站在一旁,望着这君臣相得的场景,再想想刚才自己奏对的一幕,心中不由感怀万千,神色间满是复杂的情绪。
忽听“啪”的一声脆响,一封奏折从御案上被甩了下来,越过阶前,正落在毛文龙脚边,封皮上“登州永康侯徐应垣”几个字。
“这是徐应垣弹劾你的奏疏。”
“说你在皮岛私设关卡,截留商税;说你虚报兵额,十万兵实则不足三万;还说你逼登莱巡抚孙国祯纳难民,不从就扣了登州的粮船——毛文龙,你有何话可辩?”
毛文龙的脸“唰”地白了,他慌忙捡起奏折,手指发颤地展开,目光在字里行间扫得飞快,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殿内静得能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半晌才抬起头,嘴唇哆嗦着,
“陛下容禀!皮岛本就弹丸之地,铁山陷落后,又涌来两万多辽民,个个面黄肌瘦,连草皮都快挖光了!
臣求登莱巡抚孙国祯暂容难民上岸,他却以‘登莱粮荒’为由,三次驳回!臣若不截留部分粮饷,这些百姓难道要活活饿死?”
“放肆!”
一声厉喝从右侧响起。
房壮丽还未出列,声音已如炸雷,待他提着袍角走到殿中,此刻正指着毛文龙,山羊胡气得直颤:
“登莱巡抚是朝廷命官,便是有过失,也该由部院参奏,轮得到你个边将置喙?你扣登州粮船时,怎不想想‘尊卑’二字?”
毛文龙被他骂得脖颈发红,梗着脖子道:
“房大人不在皮岛,不知岛中惨状!而且臣截留粮船?那是登州的粮船运着绸缎去朝鲜做生意。”
“你还敢顶嘴!”
房壮丽气得朝笏都举了起来,
“陛下,此等骄横武将,若不严惩,日后边将都学他目无朝廷,国体何在!”
毛文龙被斥得脖子发红,还要开口反驳时,袁可立忽然动了。
众人见他迈步,都吃了一惊,这位前阁老可是受过毛文龙弹劾,此刻竟要开口?
袁可立在抚登之初,出于全局考虑,对毛文龙非常支持,曾为其向朝廷请饷募兵,并因此受到朝中一些重山海轻沿海人士的非议。
但后来毛文龙渐渐骄纵起来,袁可立奉命核查他的战报和军饷,这一核查激怒了毛文龙。
毛文龙投靠阉党后,令人多方诋毁袁可立,袁可立七次上疏辞官,终得予告。
所以袁可立去后,朝臣对于毛文龙的非议就更多。
袁可立走到殿中,对着御座躬身道:
“陛下,毛总兵言语失当,确有不敬之失。但登莱的人地矛盾,自天启四年起就积重难返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臣抚登莱时,辽东难民就来了三万,把登州城外的荒滩都占满了。本地百姓骂他们‘抢地抢粮’,难民骂官府‘见死不救’
孙国祯接任后,如今难民又多了五万,他便是想接,登莱也实在容不下了。”
而毛文龙听完袁可立的话后,略微抬头看向袁可立,满脸的纠结尤豫,眼神中闪铄着复杂的光芒。
原本他以为弹劾走袁可立后,自己会迎来好日子,没想到和继任的登莱巡抚配合得更加不堪。
“袁卿说得是。”
人地矛盾,所以才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比如袁崇焕的以辽人守辽地之策,还有董应举在天津等地开荒的举动。
更有甚者,在后期还会闹出吴桥兵变。
这就是在皮岛沦陷后,大量难民涌入登莱等地,抢夺本地人田地所产生的一系列连锁反应。
因为土地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它就象一块有限的蛋糕,分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引发争斗。
朱由检指尖在御案上敲了敲,目光掠过阶下:
“矛盾是免不了的,但徐应垣说你私设关卡、虚报兵额,这两件事,你还没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