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朝阳门下。
正值晌午，挑着菜担的农妇、推着粮车的力夫、挎着腰刀的巡捕，在门洞下往来穿梭，车水马龙一片繁华景象。
忽然只看见一行百馀精壮汉子，甲胄虽未上身，然其身着劲装，步伐齐整，行走间自有一股剽悍之气，直直的朝城门而来。
道路旁贩夫走卒、寻常百姓，看见这阵仗，纷纷如潮水般避让至两侧，侧目而视，窃窃私语。
城门口值房内，朝阳门千户张之星一如往日，斜倚在太师椅上，正躲着清闲。
手捧着卷《金瓶梅》看得津津有味，手指蘸着唾沫翻动书页，浑然忘我。
“千户！千户！”
忽闻门外一阵急促脚步，一名守门的小旗官掀帘撞进来，单膝跪地，急声禀道：
“城外来了大队人马，百十来号人，还跟着十几辆马车，打着‘奉旨陛见’的旗号。已至门前！”
张之星闻言一惊，“啪”地合上书，慌忙将手中闲书塞入案下，起身凑到窗户边向外张望。
只见为首的汉子骑着乌骓马，玄色劲装，颔下留着络腮胡，虽隔着数十步，眼神扫过来时竟带着锐气
他心头一紧，不敢怠慢，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出值房，立于道旁，挥手示意手下军士横起栏木，扬声喝问：
“来者何人？可是奉旨进京陛见的？”
乌骓马上的汉子正是毛文龙，他眼皮都没抬，只朝身侧的青年递了个眼色。
那青年穿件锦衣，腰间系着玉带，看着一副书生打扮，可翻身下马时却稳如磐石，正是毛文龙的义子毛承禄。
毛承禄几步上前，抱拳拱手，朗声道：
“正是，末将乃皮岛总兵毛帅麾下毛承禄。我等奉天子诏命，护送毛帅进京陛见，还请千户大人速速放行。”
张之星脸上堆起笑意，急忙朝后挥手：
“快撤了栏马桩！”
又转身朝毛承禄陪笑，
“不知是毛总兵驾到，方才多有得罪。按规矩得检查行装，不过总兵爷的人，走走样子便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打量着这一行人，只见除了百馀名军士，后面还跟着大小马车数辆，车上堆满了行李，用厚厚的油布遮盖着。
张之星这话刚说完，就听见队列中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内，帘幕猛地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露出太监徐应元那张带着几分不耐与阴郁的脸。
他尖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焦躁与不满：
“前头磨蹭什么？咱家是徐应元！英国公家的，都是自家事儿，还查个什么劲儿？快快放行！”
张之星心里“咯噔”一下，这徐应元可是熟人，他忙弓着腰上前，连声道：
“哎哟！原来是徐公公当面！恕罪恕罪！”
随即转身对正想上前盘查的手下厉声呵斥：
“不长眼的东西！徐公公和毛帅的车驾也敢拦？还不快快放行！”
说完，便转身想回值房。
毛承禄何等机敏，见徐应元如此说，哪里还不知张之星是英国公家的，又得了毛文龙眼色。
急忙上前一步，一把拉住张之星的手腕，另一只手已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桑皮纸，不着痕迹地塞入对方掌心，压低声音笑道：
“张千户辛苦！兄弟们守门不易，这点小意思，权当请千户大人和兄弟们吃杯水酒，解解乏。这是辽东皮岛商馆的会票，凭此可随时支取纹银一百两，万望笑讷。”
此时的大明，还未出现异地兑换的银票系统，金融交易还比较落后，一般是实物、银两、铜钱等直接交易。
而大势力一般在北京都设有据点，比如皮岛会馆，凭借其信用会票，在皮岛会馆可以支取一定量的银钱，但距离真正意义上的“银票全国通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张之星指尖一触便知是会票，展开一看，上头盖着“辽东皮岛商馆”的朱印，底下还压着“毛文龙”三个字，金额处写着“纹银一百两”。
他心领神会，脸上笑意更深，口中却假意推辞：
“哎呀，这如何使得？毛将军太客气了！”
毛承禄紧握其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
“张兄哪里话！天下军门是一家。我等初来乍到，京师规矩、风物人情，日后少不得还要多多仰仗张兄指点迷津，也好让我等外乡人不至两眼一抹黑，失了礼数啊！”
张之星眼睛亮了，他是英国公旁系，在这京师盘根错节，早就听说毛文龙在皮岛手握重兵，连朝廷都得让三分。
于是他拍着毛承禄的骼膊笑道：
“兄弟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天下军汉是一家，今晚我下值就来，咱们不醉不归！”
正说着，毛文龙的队伍已缓缓进城。
马车轮子碾过青石板，发出“咕噜”声，车厢里隐约传来碰撞的轻响，不用问也知道，那十几辆马车里装的定是给京中权贵的“土特产”。
毛承禄见大队已过，这才松开手，抱拳道：
“张兄，今日一见，甚是投缘！待我等安顿下来，晚间再来寻张兄，一醉方休如何？”
张之星亦拱手还礼，满面春风：
“好说，好说！张某一准儿恭候！今晚，正好同僚婚宴，到时一同前去祝贺，不见不散！”
他久在朝阳门这天子门户迎来送往，加之有些家族背景，消息灵通，对这行人的根底早已了然于胸。
这番银票往来，言语试探，不过是心照不宣的默契，毛承禄的刻意结交，正合他意，自然乐得顺水推舟。
张之星站在城门洞下挥手，看着队伍消失在胡同拐角，才摸出袖中的会票又看了看，嘴角的笑就没下去过。
半个时辰后，明时坊的皮岛商馆前。
朱漆大门刚打开，就有伙计出来牵马卸车。
毛文龙正站在台阶下与徐应元道别，他身后的伙计正搬着十个漆箱，箱子打开时，露出里面的海参、鲍鱼，还有两匹黑得发亮的貂皮。
“徐公公，”
毛文龙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亲手将一个锦盒递过去，
“这是皮岛附近海里采的东珠，不成敬意。一路上多亏公公照应，往后在京里，还得靠公公多提点。”
徐应元捏了捏锦盒，入手温润，知道里面的珠子定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