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声音沉缓,目光扫过殿中诸臣,
“皇宫所属工匠,月钱要足,饭食要饱,假期要多,冬日棉衣、夏日凉茶,一样都不能少。
若需在市场采买,须按市价交易,给足现银。谁敢强拿硬要,或是克扣工匠嚼用。”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厉,
“朕定斩不饶!“
徐光启闻言抚须颔首:
“陛下仁心,实乃万民之福。臣观历代治乱,多起于苛征暴敛,陛下能守此底线,实是社稷幸事。“
朱由检微微颔首,转而看向内廷诸人:
“既说市价,你们可知如今煤铁价几何?“
这话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一时间面面相觑,在殿内的无不是高官勋贵。
他们即便是接地气,但是平时操劳国事已筋疲力尽,哪里还会记挂市场的煤铁价钱?
朱由检正蹙眉时,眼角瞥见角落里一个长随太监,身子微微发颤,似有话要说。
“你来说。“
朱由检抬手一指。
那太监唬得膝盖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道:
“奴、奴婢陈秉政,忝在乾清宫伺候笔墨“
他瞧了瞧四周投来的目光,声音细若蚊蚋,
“奴婢老家、家住外城煤市街,略知些行情——如今石炭(煤),千斤价二两左右;生铁熟料千斤要二十两银子不等。“
“哦?生铁要二十两?“
朱由检身子微微前倾,满脸疑惑,他分明记得万历年间《会计录》记载,煤千斤仅需半两,铁千斤五两,这才多少年,竟涨了这般多?
陈秉政趴在地上,额角抵着冰凉的地砖:
“回陛下,近年来北地不宁,运煤的驼队也常遇劫盗,价钱便一日高过一日“
朱由检沉默片刻,忽然朗声道:
“好!陈秉政,你据实以告,甚好!”
朱由检转头对王体乾道:
“王掌印,传朕口谕,即刻拨付内帑白银两万两,交付陈秉政支用赎买生铁等物料!”
“奴婢记下了!定当按市价采买,绝不敢犯糊涂。”
朱由检这才放缓了语气,望着窗外缓缓道:
“这蜂窝煤虽小,却是关乎民生的大事。若是能在京师推广开来,寻常百姓过冬便不必再为炭火发愁。只是这价格,须得让升斗小民都买得起才好。”
韩爌上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仁心,实乃苍生之福。依老臣看,可让工部制定标准,招募匠人按方制作,再由顺天府定价售卖,如此便能杜绝囤积居奇。”
朱由检对此却不置可否,此物现世必引起轰动,对于韩爌等人的举动早已知晓。
“朕自有安排!”
他并没有理会,而是环视随侍的御马监、御用监官员,令道:
“传谕各皇庄管事:今冬农闲,庄户工匠多赋闲在家。着其招募精壮劳力,入西山矿场及制煤工坊劳作。凡应募者,日供三餐饱食,并赐蜂窝煤取暖。”
随即,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跪伏在地的陈秉政:
“陈秉政,朕委你重任!持此银两于京师采买生铁等物料,务必精打细算,公平交易!须知此蜂窝煤之利,其市用之广,不可小觑!”
所以他决定,采买铁料等制作炉身,煤炭则先以内府西山煤矿产出为主,试制推广,待工艺成熟、储备充足,再逐步替代市面散煤,以缓解其冲击。
陈秉政这才明白过来,陛下竟是要委以重任。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却迸出光来,重重叩首道:
“奴婢万死不辞!只是只是京城煤市多有牙行把持,若要大批采买“
“朕给你撑腰。”
朱由检打断他,声音掷地有声,
“御马监调五百军士归你调遣,方正化会亲自督阵。皇庄里的佃户、工匠,冬日里正闲着,你每日管他们三餐热饭,再发些蜂窝煤当工钱,还怕没人肯干活?“
他忽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殿中:
“但有一条——制作之法,绝不能外传。皇庄四周立起栅栏,匠人入内便不许随意出入,违令者,斩。“
现在若骤然推出蜂窝煤,命朝廷大肆在外购煤炭等物料,恐致市价飞涨,反伤及寻常百姓,以致这空档期无炭取暖。
而韩爌等人见状也是不甘的退回班列。
陈秉政听得浑身发颤,却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他连磕三个响头,额上渗出血珠:
“奴婢定当守口如瓶!若走漏半分消息,任凭陛下处置!“
朱由检这才颔首,又看向御马监掌印涂文辅:
“你拨出的军士,须得是可靠之人。陈秉政要车马给车马,要库房给库房,谁敢掣肘,回禀朕。“
涂文辅连忙躬身应诺,看向陈秉政的眼神里,已满是艳羡。
这个平日里连给陛下研墨都战战兢兢的小太监,竟一步登天了。
徐光启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眼前这幕,眼中满是欣慰。
这位年轻的天子,既有革新的魄力,又懂得步步为营。
朱由检见众人神色肃然,知道都把此事情记在了心上后。
他端起茶盏小酌一口,然后缓缓说道:
“陈秉政,你记住,此事办成了,朕不仅赏你金银,还让你管着京城所有蜂窝煤作坊。”
推广蜂窝煤不过是第一步,整顿吏治、安抚民生的路还很长,但只要一步步走下去。
眼见蜂窝煤的事情,暂告一段落,朱由检目光扫过阶下群臣,忽转向英国公张维贤,沉声道:
“英国公,如今枢武阁与内阁会商京师改制,迁延数日,可有定论呈奏?”
张维贤闻言抚了抚颌下胡须,眉头微皱道:
“启奏陛下,臣等与诸位阁老连日会商《整饬京营疏》,于改制细则…尚存些许歧见,未能尽数弥合。”
张维贤说话时,眼角馀光不经意扫过西侧文官列班。
朱由检喉咙低“恩”一声,神色未变,心中早有预料,这等牵动各方利益的大事,怎可能一蹴而就?
他目光转而落在袁可立身上,见这位老臣正在与身侧李国普交换眼神。
随即袁可立躬身出列,拱手呈奏道:
“陛下明鉴。英国公所拟条陈,将京师二十五万驻军,依亲疏战力,厘为上、中、下三等。”
袁可立花白的鬓角微微颤动,声若洪钟,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着。
“只是其划分之法,臣等以为尚有商榷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