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袁可立娓娓道来,朱由检明白,这京师驻军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内里却象乱麻缠绕。
亲军二十六卫中,除去锦衣卫,还有八万之众,
其馀地方进京卫所七万,再加之嘉靖年间改组的“三十团营”十万,共计二十万五之巨。
这些虽然统称京军,实则京师卫所、地方卫所、团营各成体系,粮饷编制更是千差万别。
“英国公方案是,”
袁可立话锋一转,语调添了几分凝重,
“在现有粮饷额度内,亲军卫练精锐五万,地方京卫两万,团营练兵五万,
共得十二万精锐为战兵,馀者十三万充作辅兵杂役。”
朱由检指尖停在扶手上,正想开口,却见袁可立又道:
“可据臣等核查兵册钱粮,深觉此议有失公允,亲军卫八万将士,岁支本色粮八十万石,折色银与年例银合计一百六十万两;
而其馀十七万京营与团营将士,仅得本色粮一百二十万石,银钱二百一十万两。如此人少饷多,恐难服众啊。”
“袁大人此言差矣!”
张维贤猛地踏出一步,腰间玉带碰撞出清脆声响,
“亲军卫拱卫皇城,岂能与寻常营兵等同?何况那锦衣卫缇骑遍布天下,所需粮饷也时常从这支出,所需开销本就繁多”
“英国公!”
袁可立寸步不让,迎面相对:
“军饷乃国之公器,岂能因为亲军卫所而有厚薄?八万亲军岁耗二百四十万,十七万营兵才三百三十万!”
说道此处,袁可立朝朱由检深深一揖,
“此非亲者恒肥,疏者恒瘠乎?若按英国公之法,精锐尽出亲军卫,粮饷依旧优渥,馀者则倍加清苦,恐非激变之道!故臣等以为,改制当先均平粮饷,再论精兵简政!”
殿中霎时寂静,唯有烛火噼啪轻响。
朱由检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张维贤:
“英国公,户部每年调拨的粮饷究竟有多少?”
张维贤闻言,脸上换上一副苦色,袍袖一甩跪地奏道:
“陛下!非是臣等不恤下情!实乃户部历年所拨京营总额,帐面虽有粮二百万石、银三百七十万两之巨,然经层层漂没克扣,能实发至营者,十之五六耳!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朱由检心头一震,龙袍下的手指骤然收紧,距崇祯十七年还有十七载,这京营粮饷竟已糜烂至此?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移向黄立极:
“首辅,户部对此,有何说词?”
黄立极身着绯袍,佝偻着身子出列斟酌词句道:
“启奏陛下,英国公所言确属实情,然非是户部克扣,实乃两难。
其一,京营空额甚多,足额发放徒耗钱粮;其二,漕运梗阻,每年抵京粮石不足额,臣等亦是焦头烂额。”
朱由检靠在御座背上,望着殿顶藻井的金龙浮雕,只觉这京师改制比推广蜂窝煤复杂百倍。
此刻牵一发而动全身,幸好今日群臣皆在此,若贸然行事,必然功亏一篑。
朱由检思索片刻后,正视枢武阁等群臣:
“那漕运之事,朕已交林从心与卢象升督办,至于那京营空额之事,尔等可有核查之法?”
张维贤与袁可立对视一眼,后者先开口:
“臣以为,李邦华在天津巡按期间于清丈田亩、整顿漕卫、弹劾贪墨诸事,雷厉风行,卓有成效!若召其进京,授以风宪之权,协理京营空饷核查,可调其入京协查。”
“臣举荐陕西振武卫孙传庭!”
张维贤立刻接话,
“此人乃卫学俊才,熟稔军户卫所诸弊,刚毅果敢,通晓兵事!若委其专司亲军卫所清厘整饬,定能别开生面!”
他特意点明孙传庭卫所出身的文臣,意在与袁可立所举文臣制衡。
朱由检心中剧震!
李邦华、孙传庭!
此二人皆乃青史留名之能臣,自己尚未来的及擢拔,竟已被阁部勋贵争相举荐!
可见这文臣勋贵隔阂之深,已经开始各自培植枢武阁班底、争夺改制主导的地步!
那孙传庭和张居正一般,皆是军户卫所的卫学出身。
所以在历史上才有“传庭死,大明亡”的说法。
因为这代表着作为明朝台柱子之一的卫所制已经彻底崩坏,大明已不可能凭借自身力量重振武备。
朱由检目光,在阶下勋贵与文官之间流转。
卫所改革牵扯到的勋贵利益如盘根错节,他沉吟片刻,望向精通农事的徐光启:
“徐阁老,前番所诏召董应举、杨鹤进京,并福建陈经纶,共商番薯、玉米等推广事宜,彼等可曾抵京?奏对如何?”
徐光启闻言躬身出列:
“回陛下,臣已依旨意会同福建陈经纶,与二人深谈番薯玉米栽种之事。如今他二人正在京中草拟奏疏,只是……”
徐光启说到此处,眉头微蹙,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似有难言之隐。
朱由检见他欲言又止,抬手示意:
“徐阁老有话不妨直说,无需避讳。”
“陈经纶言道:‘番薯虽不择地,然欲广种丰产,需肥料甚巨!纵是下等田地里可植,然地力有穷,若无充足肥料相助,恐难收预期之效…’此那推广的瓶颈也。”
朱由检听明白了,如今这些番薯玉米等作物,尚未经过多年实验,远非后世良种,而且肥料也无法与后世相比。
思索片刻,沉吟道:
“顺天府尹…现今何人署理?”
阶下立刻有人应答:“启禀陛下,现任顺天府尹乃是毕懋良。”
朱由检微微颔首,毕懋良与毕懋康并称“两毕”,出身安徽歙县世家大族,在任上颇有清名。
他目光转向张维贤,语气沉稳:
“英国公,即命尔枢武阁会同顺天府,落实一事:凡京营裁汰的军士,衣食无着落的编为‘净街夫役’,于外城街巷之间,择址广建官厕!
此举三善:其一,所集秽物,可为农肥源头,解田亩地力之忧;其二,洁净坊市,祛除污秽,整洁京师市容;其三,使此辈军士谋求生计,以免流离失所!”
他早在信王府时,便听闻外城整日臭气熏天,只是当时无权无势,难以插手,如今正是推行此事的良机,乘机改善百姓生存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