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烛火摇曳,荔枝炭燃烧产生的热量,让整殿都是暖洋洋的。
朱由检卸下十二章纹的衮龙袍,换上玄色常服,批阅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
略感疲惫后,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抬眼望向侍立一旁的王承恩:
“王伴伴,朕着御用监试制的‘蜂窝炉’,可有消息?朕观那晾晒数日的‘蜂窝煤’,想来已是干透了。”
“回陛下,”
王承恩躬身,眼角带着些许笑意答道,
“午时御用监的张掌印便来回话,说铁匠已将炉身打制妥当,连带着炉身都一并送到偏殿去了。那几位匠人还候在宫外,只等陛下发话。”
“甚好!”
朱由检闻言精神一振,推开案上的奏章起身,
“即刻传谕御用监掌印并参与试制的诸匠作,齐集偏殿候驾。另,宣内阁、枢武阁诸臣工同往。”
“奴婢遵旨!”
王承恩领命,当即吩咐心腹内侍分头传召。
朱由检望着众内侍匆匆离去的背影,思绪却飘回了几日前的内教场。
那日勇卫营操练的呐喊犹在耳畔回响,京师整顿的序幕虽已拉开,可这盘棋局的深处,还有无数暗流涌动。
这蜂窝煤之事,不仅是暖身之物,更要做那撬动棋局的楔子。
偏殿内早已燃上了荔枝炭,暖意融融,当朱由检踏过朱漆门坎进来时。
奉召而来的阁部重臣、勋贵及御用监匠作早已肃立恭候。
见陛下进来,众人连忙躬身行礼,袍角扫过地面,发出簌簌轻响。
“臣等(奴婢)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由检抬手免礼,目光先落在殿中那五座黑黝黝的炉子,和成堆的蜂窝煤饼上
等到他走进细观,那陶土捏制的炉身被薄铁皮箍住,这蜂窝炉虽与记忆中后世样式略有差异,但是其内核构造已然齐备,心下颇为满意。
朱由检指尖拂过,炉壁上尚未褪尽的泥痕,带着笑意道:
“看来诸位师傅是用了心的。
站在旁边的几位工匠闻言,忙不迭地跪倒在地。为首的铁匠张猛,此刻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
“能为殿下效力,是小的们的福分。”
朱由检转过身坐回御座,他望着那群缩着肩膀的匠人,朗声道:
“都起来吧,尔等各取所制煤饼,取些柴火来,将你们做的蜂窝煤点燃了,谁的煤饼燃得最久、热量最足,朕有重赏。”
内侍们很快搬来劈好的松木,几位匠人战战兢兢地取过自己做的煤饼,划亮火石引着了。
片刻之后,五座炉子都腾起橘红色的火苗,噼啪的燃烧声中,当数具蜂窝炉口腾起幽幽蓝焰,旋即转为稳定炽热的红火,热浪扑面而来。
随驾而来的阁臣勋贵们,平日取暖非名贵银霜炭不用,何曾见过此等物事?
此刻都是面露惊异之色,啧啧称奇,围着那几具喷吐热力的铁炉仔细端详。
朱由检见状,嘴角微扬:
“诸卿观此炉火,莫非疑其效用?”
站在一旁的徐光启捋着花白的胡须,眼睛里闪铄着惊奇,凑近细看:
“陛下,这炉壁中空的设计妙极!既省燃料又能均匀散热。”
随即又感叹道:
“陛下此物,实乃巧夺天工,臣观五炉齐燃,火势炽热均匀,所散之热,竟不逊于上等精炭!且比之柴火,烟火气似乎也少了许多,妙哉!”
李国普闻言,抚掌笑道:
“玄扈公果然目光如炬,此炉若是传至民间,冬日里百姓围炉夜话的光景,倒真应了‘暖屋如春’的吉兆。”
“哈哈哈!”
“如此说来,朕这番心思,未曾白费!”
朱由检转向一直手持簿册、凝神记录的王承恩,
“王伴伴,试烧结果如何?哪家匠作所制煤饼最优?”
王承恩忙趋前一步,翻开簿册呈览:
“启禀皇爷,奴婢观火计时,详录各炉火候强弱、燃烬时长。
综合以观,当以王姓泥瓦匠所配煤饼为魁首,火稳时长,馀烬最少。”
朱由检顺着王承恩所指望去,见那被点名的泥瓦匠激动得手足无措,于是扬声道:
“王师傅,张铁匠好手艺!赏银十两,其馀诸位各赏五两。”
匠人们顿时喜形于色,磕头如捣蒜,磕得额头通红道:
“谢陛下隆恩!”
“平身吧。”
朱由检摆了摆手,语气温和道,
“尔等将各自试烧的炉具,煤饼也携带回家中。此物,便算朕额外赏赐,助尔等抵御今冬严寒。”
众匠人闻言,更是感激涕零!
他们身处底层,知道此物于寒冬腊月意味着什么。
当下千恩万谢,小心翼翼地将那尚有馀温的宝贝炉具提起,欢天喜地地退出殿去。
等到工匠退下,殿内清静下来,朱由检神色转为郑重,问王承恩:
“王伴伴,据尔估算,此蜂窝煤若量产,所需物料成本几何?”
王承恩早有准备,连忙从袖中取出个蓝布封面的帐册,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恭谨的回禀道:
“回皇爷,若单论物料,其实所费不多,尤其西山等处,前番籍没魏逆党产中,
恰有几处煤矿、铁矿,其产出皆可归入内府支用,黏土更是随处可见,实在算不得什么成本。”
朱由检端坐御座,眉头皱起,望着王承恩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忽然想起御史时不时弹劾,内监强征民夫之事。
这些太监虽忠心,却也脱不了那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内府取用天经地义的旧思维。
这在外朝大臣看来,这些阉人仗着皇权,强取豪夺成了家常便饭。
而这些内侍却打心底里觉得,陛下要用些煤铁,百姓岂敢计较?
至于过程中自家捞些好处,反倒成了“为君分忧“的寻常事。
自登临大宝以来,他也常常感到,常人旧有的皇权观念,与自己新生的治理理念,是不是会产生碰撞。
朱由检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叩着,缓缓道:
“王伴伴可知,万历朝高淮乱辽,便是从强征矿税起的?“
高淮是明神宗(万历帝)时期派往辽东的税监,属于宦官之列。
万历帝为增加财政收入,向各地派遣税监、矿监,肆意搜刮民财,导致民怨沸腾。
王承恩众宦官闻言,浑身一震,连忙跪倒在地:
“奴婢们该死!奴婢们只想着为陛下省些用度,竟忘了前车之鉴!“
“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