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老丈平时就在这附近摆摊,岂能不认识百户,急忙说道:
“将军,老汉身体无恙,不麻烦将军。”
说完就挣扎着要站起身来。
“别动。”
刘新耀按住他的肩膀,
“方才那一脚不轻,我看看伤着没有。”
说着,他解开腰间钱袋,摸出块成色十足的银子,递到老汉手里,
“这一两银子你拿着,明日去药铺抓帖膏药,剩下的买斤肉补补。”
银子入手冰凉,老王头眼睛瞪得溜圆,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刘爷体恤百姓,小老儿记在心里,哪能要您的银子……”
“拿着。”
刘新耀语气不容置疑,又转向众人朗声道,
“方才是我这侄儿鲁莽,这银子权当给那老汉赔礼,谁要是还想计较,随我去卫所衙门说话。”
刚才还在嚷嚷着认识国公府管家的那位,缩了缩脖子,讪讪地笑道:
“刘爷都这么说了,那还有啥好计较的。”
围观的小贩们见状,也知趣地散开,各自归位。
刘新耀掸了掸棉甲下摆,刚想转身就走。
申志亮像只做错了事,耷拉着脑袋蹭到他身后,声音闷闷的:
“刘伯…对不住,给您添麻烦了…”
刘新耀闻声停住脚步,回头瞧他那蔫头耷脑的模样,虬髯阔脸上绽开一个浑不在意的笑容,大手一挥,
“嗨!小兔崽子,跟刘伯还见外?多大点事儿,就当咱爷俩今晚少喝了一顿酒。”
申志亮猛地抬起头,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倔强:
“不行!刘伯,那银子,我一定还您!”
刘新耀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正对着申志亮,目光直直的盯着年轻人:
“小申,刘伯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你爹走时,把你托付给我。这一两银子,是你两个月的嚼谷!你娘现在还躺在炕上,日日离不得汤药钱,你拿什么还?嗯?”
他顿了顿,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按在申志亮肩上,力道沉甸甸的,
“莫非要去当了你爹留下的那口破铁刀?还是去城外扛大包,累断了腰骨?”
原本还激动的申志亮闻言,眼神一暗,默默无语,头也低了下去,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
“那……那也不能让刘伯替我担着。”
“傻小子。”
刘新耀叹了口气,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头巾,目光落在对方补丁摞补丁的裤脚上,忽然话锋一转,
“我倒有个好去处,就看你敢不敢去。”
申志亮猛地抬头,眼里瞬间亮起光来,他往前凑了半步,破旧的靴子踩的咯吱作响:
“刘伯请讲!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小侄也认了!”
刘新耀左右瞧了瞧,才压低声音凑近道:
“前日我去都督府递文书,听见值房的同僚说,陛下新募了勇卫营,专挑精壮军户子弟。只要在都督府报了名,能在内教场过了三关考核,不仅有赏银,还能分良田!”
“真……真有此事?”
申志亮的声音都在发颤,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
“陛下亲营?那……那考核定然严苛吧?”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刀,这刀还是他爹留给他的,在这应天卫所,他骑射功夫在营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可自从调到这城门值守,弓弦都快生锈了。
随即又涌上巨大的不自信,期期艾艾地问:
“刘伯这…这能行吗?我算个啥?一无所有的穷军汉。”
“屁话!”
刘新耀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差点又拍过去,硬生生在半空停住,变成了恨铁不成钢的指点,
“你小子,在咱们应天卫年轻一辈里,论拳脚功夫、骑术射箭,哪样不是拔尖的?你那手连珠箭的本事,连指挥佥事大人都夸过!
窝在这阜成门天天赶小贩、查路引,不是白白糟塌了你这身本事?”
他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都溅了出来。
刘新耀身为应天卫的百户,又在这四通八达的阜成门当值,消息比寻常军户灵通十倍。
他凑得更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捉狭低语:
“嘿!你以为那内教场是给那些绣花枕头预备的?万岁爷如今隔三差五就亲临校场盯着!
你是没瞧见,前些日子,几个国公侯爷府上想把自家那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塞进去,结果一看那考核章程——嗬!好家伙!”
“要举百斤石锁?要开二石骑弓?要策马越三重障碍?当场脸就绿了。
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没真本事?门儿都没有!那地方,要的是能打能拼的实在人!可不是养大爷的!”
这一番话,瞬间驱散了申志亮心头的阴霾和自卑。
刘新耀看着他这变化,虬髯下的嘴角满意地勾起,最后又重重一拍他肩膀,力道带着鼓励:
“还愣着干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伯父看着你长大,能把你往火坑里推?
在陛下身边当差,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前程!又安稳又有奔头!趁着现在刚开始招人,门坎还没被踩烂,你小子还不麻溜儿地滚去都督府报名?!”
“刘伯!小侄去!若是考不上,便回来继续当这城门旗军,绝不再叫您费心!”
刘新耀看着他欣慰地笑了:
“这才象你爹的儿子。快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卯时就去都督府报名,晚了怕是名额都满了。”
申志亮猛地跪地,朝着刘新耀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冻硬的地上砰砰作响:
“伯父大恩,志亮此生不忘!”
他起身时额角已渗出血珠,却顾不上擦拭,转身就朝城门值房跑去。
值房里几个正围着炭盆烤火的军士见他冲进来,都愣了神。
“志亮这是要去哪?”
有人忍不住问道。
只见申志亮抓起墙角那个打满补丁的包袱,回头时嘴角咧开个大大的笑:
“去都督府!应募勇卫营!”
话音未落,人已冲出值房,刘新耀站在原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伸手按了按自己微微发福的将军肚,喉间发出一声轻叹。
他想起二十年前,申志亮的父亲申大勇也是这样一身傲骨,在萨尔浒之战中替他挡了一箭,从此落下病根。
望着暮色渐沉的天空,喃喃自语,
“申兄啊,老弟我也算是给志亮指了条道了。成与不成,就看这小子自己的造化,但愿老天开眼,别让这小子撞得头破血,更别让我家兰儿那傻丫头,白白在闺中苦等…”
刘新耀摸了摸怀里那张女儿兰儿绣的荷包,上面绣着对鸳鸯,原是打算送到申家去的。
他们这些卫所军户,祖祖辈辈,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仿佛被无形的枷锁牢牢箍在这京师底层武官的圈子里。
今日你家多领几石禄米,明日他家多得几分体面,可终究跳不出那口老井。
或许,这陛下的新政,真能让他们这些卫所子弟,活出个不一样的光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