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自天启七年七月打下澄城,便象打不死的小强。
官军来剿,他们就化整为零,有的混进流民堆里,捧着破碗沿街乞讨,谁也看不出是刀头舔血的悍匪;
有的钻进城北的黄土沟,靠着野果草根也能躲上十天半月。
因为澄县地貌复杂多样,此处包含黄土高原,又有黄龙南部塬面平缓,是关中平原向陕北高原过渡的地带。
境内还有四条河流自西向东导入洛河,大小支毛沟星罗棋布,躲藏之处随处可见。
这也正是他们能够反复作乱,长达半年之久也未被剿灭的关键原因。
而郑彦夫早已没再看他,正拍着桌子喊:
“既然没动静,咱们就再捞一把!等把澄城刮干净了,咱们就去下一个地方,这乱世,有的是好日子过!”
底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外面的哭嚎和焦糊味。
郑彦夫看着底下弟兄们开始勾肩搭背地往外走,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郑二在一旁搓着手,嘴里嘟囔着:
“大哥,真不再派些人去城外看看?”
“说什么呢?”
郑彦夫踹了他一脚,
“明军要是敢来,李天成的马队早报信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后院把那户张姓人家的闺女带过来,听说还是个读过书的,正好给我解闷。”
郑二不敢再劝,喏喏地退了下去。没多久,大堂里就空了,只剩地上的酒坛和啃剩的骨头。
或许,这乱世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日子。
只是有人在踩着别人的骨头,假装自己过着好日子罢了。
夜色渐深,澄城终于沉寂下来,只有城头的火把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火星。
郑彦夫在后院卧房里搂着新抢来的少女,睡得正沉,嘴角还挂着笑,可能是梦见了堆满金银的仓库。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撞得摇晃。
“将军!不好了!”
李天成的声音,带着哭腔,
“明军骑兵把县城围了!”
“啊,什么情况?”
原本还抱着女子酣睡的郑彦夫,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惊醒。
他顾不得身边那衣衫不整的女子,急忙赤着脚站起身来,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李天成,眼中满是惊惶与疑惑。
只见白日里还信誓旦旦承认一切相安无事的李天成,身着一件沾满血迹与尘土的战袍,吹着粗气回答道:
“黄昏时就有明军骑兵摸到城外毛沟了,他们趁着咱们煮食时突然动手,现在四门都被堵死了!”
郑彦夫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一把揪住李天成的衣领:
“你的马队呢?为什么不提前报信?”
“马队去城南探路,被他们截杀了!”
李天成的声音发颤,
“我带着两个弟兄拼死跑回来,一路上全是明军的哨骑!”
“走!去南门!”
郑彦夫甩开他,抓起墙上的长刀就往外跑。
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能被堵死在城里。
到了南门城楼,只见郑二身着一件残破的铠甲,正举着火把趴在垛口上,手都在抖,火把的光把他的脸照得惨白。
他指着城外,声音都劈了,
“大哥!你可来了!全是骑兵,守在城门口,我等怕是出不去了!”
郑彦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城外百馀步的地方,影影绰绰全是马影,马鞍上的明军穿着鸳鸯战袄。
竟然还有几个骑兵正下马烤火,手里的干粮冒着热气,竟象是在野餐,全然没把城上的人放在眼里。
城门下的空地上,白日里聚集的流民此刻倒了一地,血流成河,没断气的还在呻吟,被明军的刀指着,往城墙根下赶。
“他们怎么敢……”
郑彦夫的声音发飘,没想到明军竟选在黄昏突袭,打的他们措手不及。
“大哥,开不开城门?”
郑二的牙齿在打颤,
“咱们还有众多弟兄,拼一拼或许能冲出去!”
“拼个屁!”
郑彦夫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没看见他们的甲胄?那是边军的装束!不是卫所的废柴!咱们这点人,冲出去就是给人当靶子!”
他死死盯着城外的骑兵,想起李天成说的话。明军能悄无声息灭掉马队,还把县城围得水泄不通,这股明军绝不可小觑,现在又怎敢出去。
而此刻,距离澄城五里地的小丘后,三千明军巡抚标营,正悄无声息地扎营。
洪承畴披着件灰布披风,站在丘顶眺望澄城,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沟壑分明。
他身旁的侯世禄穿着明光铠,甲片在月下泛着冷光,忍不住道:
“巡抚大人,何必如此谨慎?就凭城那伙流民,明日一早四门齐攻,两个时辰就能拿下。”
洪承畴没回头,声音很轻:
“侯将军可知,这伙流民在澄城半年,杀了七品县令,抢了多家家大户,却能屡次从官军眼皮子底下溜走?”
“不过是仗着地形罢了。”
侯世禄撇撇嘴,“黄土沟再多,还能挡得住咱们的铁骑?”
“不止是地形。”
洪承畴指了指澄城方向,
“你看他们在南面安排有马队,此刻还紧闭四门,没有自乱阵脚——寻常流民遇此情形,早该互相踩踏了。这伙人里,定有懂兵法的。”
他顿了顿,又道:
“我已让杜将军守北门,贺参将守东门,你带一千人守西门,我带张参将守南门。今夜只围不攻,等天亮再说。”
侯世禄自从洪承畴在西安接任巡抚,雷厉风行,不止开仓救济,更是敢像大户借粮,就知道这位巡抚看着文弱,却绝不是怕事之人,当下抱拳道:
“末将遵命。”
他转身要走,却被洪承畴叫住:
“记住,安排游骑扑杀流寇,决不可放过任何一人。”
侯世禄应了声,转身离去。
营地很快亮起了灯火,却听不到半点喧哗—,三千人的标营,竟安静得象没人似的。
山丘顶上,洪承畴望着澄城城头摇曳的火把,他发誓定要把这伙流寇寇,一网打尽。
而站在城楼上的郑彦夫,还在一直盯着城外的明军。
那些骑兵虽然看似松散,却隐隐形成了合围之势,估计连只鸟都飞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