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澄城的城墙垛口后,流寇们朝外望去时,喉咙里顿时发出一片倒吸冷气的嘶声。
南门城外的平地上,昨夜还零散分布的明军,已列成整齐的方阵。
三千甲士身着鸳鸯战袍,枪尖斜指苍穹,恰是一片火红的波浪。
洪承畴骑在匹青骢马上,绯红官袍外罩着件素色披风,披风下摆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抬手一挥,身后立刻走出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手里铜喇叭擦得锃亮,往嘴边一送,便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城上逆贼听着!速速开门投降!若敢顽抗,午时三刻攻破城池,鸡犬不留——”
声音传到在城墙上,在流寇堆里激起一片骚动。
郑彦夫扒着垛口往外看,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昨夜在城墙下守了半宿,发髻早已散了大半。
“慌什么!”
他突然扯着嗓子喊,声音有些沙哑,
“古法云五则围之,十则攻之!他们不过五,六千人,咱们城里能拿起刀的有上万人!怕个鸟!”
他这话半真半假——流寇虽有上万之多,却大多是拿着锄头扁担的流民,真正披甲带刀的精锐不过五百。
但此刻他必须撑着,伸手拍了拍身旁李天成的肩膀,战袄上的甲片被拍得叮当响:
“李百户,你带五十骑在十字街口待命,哪个城门吃紧就去支持!”
“末将遵命!”
李天成抱拳应道,鸳鸯战袄的领口还沾着些干涸的血迹。
其馀头目也纷纷领命,有的往东门跑,有的去堵北门,一时间城墙上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等众人散去,郑彦夫脸上的豪气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一把揪住郑二的衣领,硌得郑二脖子生疼:
“你安排的王德呢?为什么明军摸到城下都没消息?”
郑二脸都白了,手里的弓箭“当啷”掉在地上:
“大哥,自上次传信后,就再没收到消息了……许是、许是被官军截了……”
“废物!”
郑彦夫狠狠甩开他,溅起一阵尘土。
他原以为就算官军来剿,自己也能带着精锐溜走,剩下的流民散入黄土沟,过些日子又能聚起一群。
可现在被堵在城里,就象瓮中的鳖。
他们哪里知道,洪承畴接任陕西巡抚后,陆续让卫所士兵,把交通要道,渡口等都把住了。
那王德能传回只言片语,已经算他们好运,可惜他们白白浪费时间。
城墙下,洪承畴见城上非但没降旗,反而有流寇探出头来指指点点。
勒了勒马缰绳,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张应昌,声音里裹着寒气:
“张参将。传我命令:各门收拢附逆流民,午时三刻,携云梯一同前往!”
张应昌猛地抬头,不敢置信道:
“大人,这…这怕是不妥吧?那些都是百姓…”
“百姓?”
洪承畴冷笑一声,披风下的手指攥紧了马鞭,
“跟着逆贼为祸半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也算百姓?已经可为附逆!”
他突然提高声音,挥舞着马鞭,在空气中抽得脆响,
“还不快去!”
“是!”
张应昌打了个哆嗦,慌忙转身,他招手喊来几名传令兵,声音都有些发颤:
“快!告诉众将军午时三刻,收拢附逆流民围城!”
洪承畴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晨风吹动他鬓角的白发,露出额头上深深的皱纹。
当自己要西安府的大户们,出钱筹军饷,个个哭穷——最后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出六千军士的开拔银。
若是强攻澄城,将士伤亡的抚恤银、军械的修补费,怕是把他卖了也凑不齐。
至于清议弹劾,他摸了摸腰间的玉带,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
已为附逆,何来吠犬。
乱世之中,能平定流寇的,从来不是清谈。
午时三刻的鼓声,准时在城外响起。
“咚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城上的流寇探头去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明军数组前,黑压压的人群,全是些衣衫褴缕的流民,手中还拿着云梯等物。
“大哥,您看官军把流民往城下赶呢!”
郑二忽然指着城外喊道。
“这群官军疯了不成?”
郑彦夫眯起眼看向城外,忽然啐了口唾沫,
“想用流民当肉盾?告诉弟兄们,别管底下是谁,敢靠近城墙就射箭!”
闻言,流寇们手里的弓箭突然变得千斤重。
他们可以对着官军射箭,可以对着大户挥刀,却对着这些邻里乡亲,怎么也下不去手。
“放箭!快放箭!”
郑二在城楼上跳着脚喊,他抢过身边猎户的牛角弓,弓弦拉得象满月,
“再不动手,咱们都得死!”
箭矢呼啸着射下去,噗嗤一声扎进流民堆里。
有人惨叫着倒下,鲜血在黄土地上洇开一朵鲜花。
“二娃子!俺是你叔祖啊,你射俺呀!”
被射中老汉举着破碗往城墙爬去,碗沿磕在砖头上,碎成了两半。
这位叔祖刚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更雄浑鼓声。
更多被驱赶的流民像潮水似的往城墙下涌来。
有的手里还拿着官军塞的木盾,有的则是多人扶着云梯,在哭喊声里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
城楼上的流寇们手抖得厉害,有的干脆把弓扔在地上,抱着脑袋蹲下去。
“都给我射箭!”
郑二虽然射中叔祖,有所后怕,但见有人不动。
“啊”
拔出弯刀就砍翻了一个蹲在地上的流寇,鲜血溅了他一脸,
“谁再敢尤豫,这就是下场!”
流寇们被吓住了,咬着牙再次拉弓。箭矢象雨点似的落下,流民堆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可奇怪的是,后面的流民还是被明军逼着往前走,有的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往城墙上砸去。
他们知道,后退是死,前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城墙下的惨状,洪承畴在远处看得一清二楚。他端坐在马上,张应昌骑马站在他身后,
“大人,这样下去……”
张应昌的声音带着颤斗。
“继续。”
洪承畴打断他,目光始终盯着城头,
“等他们杀够了乡亲,流寇和百姓之间的最后一点情分,也就断了。”
他要的从不是攻破城池,同时还要彻底瓦解流寇的人心。
墙下的流民还在往前涌。
督战队的甲士骑着马,长矛斜指天空,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呼喊:
“把云梯架上城墙!架上去就有粥喝!攻下澄城,附逆的罪名一概勾销,既往不咎——”
这话像根救命稻草,让流民们眼里燃起一丝微光,踩着同伴的脚印往前冲。
当云梯最终磕在地上,架在墙垛上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