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陕西官军在星夜调遣、整军备战时。
同州境内的澄城县却早已是人间炼狱。
这座周长两里的小城,夯土城墙高三丈有馀,墙基宽至丈许,原是抵御流寇的屏障,此刻却拦不住满城的绝望。
此刻城内浓烟弥漫,刺鼻的烟味在空中肆意的飘荡。
街巷之间,到处是裹着破烂麻衣的流民,随意躺在;
街道上,衣衫褴缕的流民拖着腿脚漫无目的地游荡。
“将军行行好……我家娃儿已经三天没沾过米水了……”
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妇人突然扑上前,枯柴似的手死死攥住一名壮汉的衣角。
她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早已看不出原色,袖口和裙摆都烂成了布条。
身旁的小童不过五六岁,裹着件不知是谁穿过的旧棉袄,棉袄里的棉絮都成团地往外掉。
小脸冻得通红,一双大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壮汉腰间挂着的皮囊。
那壮汉生得虎背熊腰,身上的鸳鸯战袄虽沾着泥污,却看得出是上好的棉布缝制,依旧能看出原本的鲜亮。
他闻言猛地顿住脚,粗眉拧成个疙瘩:
“放手!你家男人死了不成?”
妇人的手猛地一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
“被、被张大户家的恶奴打死了,就因为偷了半袋糠麸,如今全家就剩我们母子俩了……”
“张大户?”
壮汉喉头动了动,眼尾的刀疤猛地抽搐了一下,象是被这话剜到了旧伤。
他叫李天成,原是卫所里的骑卒,因忍受不了军官压榨,逃离卫所。
早就见惯了这乱世的腌臜事,此刻却盯着妇人,闷声道:
“大爷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但跟着俺,至少能让你们娘俩活下去,干不干?”
“啊?”
妇人惊得后退半步,指节攥得发白。
可小童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身子直打晃,她看着孩子,突然狠狠咬住下唇,
“只要能让娃儿活下来,民妇……但凭将军吩咐。”
“走。”
李天成丢下一个字,转身便走,他脚下的牛皮靴踩在土地上发出“咯吱”响。
妇人慌忙把小童往怀里紧了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破旧的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微弱的痕迹。
她不知道这乱世里何处能容身,只知道若不抓住眼前这根稻草,她们娘俩今夜就得冻毙在街头。
这般光景,在这座城池里,在这被小冰河期折磨得寸草不生的天地间,早已是家常便饭。
而在澄城深处,一处青砖黛瓦的庭院却藏着另一番景象。
内院卧房里,熏香袅袅,锦帐半垂,本该是温柔乡的地方,却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
“放开我!你这畜生!”
一个穿着锦缎长衫的男子正按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脸上满是狰狞的笑。
他是郑彦夫,这澄城如今的“土皇帝”。
就在他要得逞时,“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大哥!安插在西安的王德传回信了!”
一个腰挎弯刀的汉子冲进来,见了房内景象也顾不上避讳,急声道,
“西安城里动静极大,怕是要动咱们!”
郑彦夫被搅了好事,狠狠啐了一口,慢条斯理地系着衣带。
他瞥了眼缩在床角、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眼神里没有半分怜悯,反倒瞪向闯进来的汉子:
“郑二,你慌什么?咱们从七月开始,多次占了这澄城,到现在不还好好的?”
他率先走出卧房,后花园里小池潺潺,假山旁梅花开得正艳,与外面的人间地狱判若两地。
他深吸一口带着花香的暖空气,闭眼道:
“八月份延绥调兵,不也只是去蓟辽?就算真冲咱们来,大不了散了伙,变回流民,他们还能把咱们从土里刨出来?”
“大哥,这次真不一样!”
郑二搓着手,声音发颤,
“王德说西安府衙夜里都亮着灯,好象在查咱们的底细!”
“够了!”
郑彦夫猛地睁眼,恶狠狠的盯着郑二,
“我让你派探子去陕西,你照做就是。等着王德的信,别在这里聒噪!”
他顿了顿,又问:
“城里的大户都收拾干净了?”
郑二见他终于说正事,忙点头:
“县衙早就打下来了!武库里的五百副甲胄、三十张弓都到手了,那些大户的家丁,根本经不起咱们弟兄砍!”
“好。让弟兄们都到县衙集合。”
郑彦夫甩了甩袖子,他大步朝前走,郑二赶紧跟上。
到了县衙门口,原本挂着“澄城县衙”的朱漆牌匾早已被流民劈成了柴火。
此刻正在大堂前的空地上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得老高,映得周围流民的脸忽明忽暗。
没多久,大堂里就挤满了人。
有的穿着破烂的农户短褂,有的裹着抢来的绸缎袍子,还有的光着膀子,露出身上的刀疤。
大多是些走投无路的流民,也混着几个从卫所逃出来的军卒。
郑彦夫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原县太爷的太师椅上,椅子扶手上的漆都被他抠掉了一块。
他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人群,突然大笑起来:
“兄弟们!这段日子,过得舒坦不舒坦?”
“舒坦!跟着大哥有肉吃!”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扯着嗓子喊,他怀里还揣着个啃了一半的鸡腿。
“就是!以前过年都不敢想能吃上大白面!”
另一个人拍着肚子,腰间还挂着抢来的玉佩。
郑彦夫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人群,落在角落里一个穿着鸳鸯战袄的汉子身上,正是李天成。
因为从卫所逃出来的军卒,因为懂些武艺,被郑彦夫任命为马队百户。
“李百户,”
郑彦夫扬声道,
“城外的弟兄怎么样?有明军的动静吗?”
李天成站起身,方才收留的妇人母子,此刻应该被安置在营房后院了,却没忘了自己的差事,沉声道:
“将军,城外十里都探过了,没见明军旗号。弟兄们轮流盯着,一旦有动静,立刻来报。”
郑彦夫闻言,伸手拍了拍郑二的肩膀,脸上却堆着得意的笑:
“二弟瞧见了吧?那陕西的官老爷们,指不定还在府衙里捧着茶碗,盘算着怎么诏安咱们呢!”
大哥说得是!”
郑二闻言,连忙弓着身子附和,
“跟着大哥混,三天吃九顿,别说白面馒头,就是金元宝也能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