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总兵侯世禄正按剑立在柱旁,他一身锁子甲外罩着猩红罩甲,看见文官们气冲冲出来,喉间低低“嗤”了一声。
他身后的副总兵杜文焕早按捺不住,粗声道:
“这群文官就是磨叽,真等流寇围了西安城,看他们还敢不敢扯嗓子论规矩!”
话音刚落,正厅内突然传来洪承畴的声音:“传陕西总兵侯世禄、副总兵杜文焕,巡抚标营参将张应昌、贺人龙等人上堂!”
众人对视一眼,连忙整了整衣冠,等到快步走进厅内。
只见洪承畴正站在案前,手里捏着卷卫所军册,身旁的都指挥使宋英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
“宋指挥使刚将陕西卫所的底册交来。”
洪承畴将军册往案上一放,沉声说道:
“榆林卫原有军户三千,如今在册的不足八百;固原卫的屯田,十有七八都成了藩王士绅的私田——这等光景,诸位觉得卫所军还能指望吗?”
“洪巡抚有所不知,九月整军,延绥巡抚带兵前往蓟辽,上月西安卫的兵又去堵流民,我等皆尽力为之。”
身为世袭陕西都指挥司的宋英,在旁边不得不闷声接话,为卫所言说一二。
明代中晚期,尤其是嘉靖、万历以来,卫所制度已严重崩坏。
军户逃亡、屯田荒废,卫所军战斗力低下,仅能维持地方治安或城市驻防。
真正的野战、出征、边防任务,多靠总兵直辖的募兵,还有巡抚拥有的抚标营等机动力量。
侯世禄往前一步,猩红罩甲扫过案边的烛台:
“卫所军早成了摆设!真要动刀枪,还得靠我们总兵营的募兵。
巡抚叫我等前来,可是为澄县的事?那郑彦父杀了县令张斗耀,几次三番带着流民占据着澄县。”
“正是。”
洪承畴指尖在案上叩了叩,目光扫过众人,
“你们觉得该如何处置?”
杜文焕性子最急,他自幼在延安卫长大,见惯了边地乱局,往前踏出半步,当下拍着腰间佩刀笑道:
“这有何难!末将愿带三千精兵,三日之内定能斩郑彦父的首级回来,流民就是群没头的苍蝇。
只要斩了领头的,剩下的自然作鸟兽散。末将在边疆杀过的反贼,比他们见过的米缸都多!”
“杜将军好气魄。”
洪承畴抚掌轻笑,乌纱帽上的帽翅微微颤动,看着他眼里的戾气道,
“既然如此,便请将军为先锋如何?”
这话仿佛戳中了痛处,杜文焕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戾气顿时泄了一半,挠了挠头,瞥了眼身旁的侯世禄。
杜文焕喉结动了动,终是抱拳道:
“先锋之职某敢接,只是上月的饷银只发了三成,兄弟们的马料都快掺谷糠了。不是末将不愿去,实在是……”
侯世禄在旁接口,铁甲碰撞发出轻响:
“杜将军所言极是,上月榆林卫募兵哗变,就是因欠饷太久。眼下蓟辽战事吃紧,九边饷银都往那边去,陕西军镇已欠饷半年有馀。历年开拔饷银”
“饷银的事我来想办法。”
洪承畴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对于开拔银心知肚明。
明代,尤其是天启年间以后,九边重心都放在辽东等地,现在其馀军镇早已欠饷日久。
导致现在每次大军开拔,都需要开拔银,否则士兵不听指挥还算好,一旦闹起来,兵部也是不可能全部追究责任。
这也是那胡宴廷为何迟迟不发兵的原因,陕西众官员一致认为流民作乱,喧嚣一下就会各自回家耕种,何必大动干戈。
贺人龙在旁忽然开口,脸上杀气十足道:
“巡抚的意思是?既要剿,还是抚?”
“抚也要有抚的本钱啊。所以本抚台决议,先剿后抚。”
洪承畴这轻飘的一句话说完,转身看向侯世禄,
“侯总兵久在陕西,该知道如今秦王、韩王、肃王的庄子占了多少好地。去年渭南灾荒,秦王还在逼佃户交租,逼死了人就往流民堆里一推,这些事,你们难道没听说过?”
侯世禄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脸沉了沉:
“藩王的事,巡抚也敢碰?前两年有个知府想查韩王的私田,没出三月就被调去了贵州烟瘴地。”
“藩王碰不得,大户总碰得。”
洪承畴忽然提高了声音,案上的茶盏都被震得轻颤,
“西安城里的盐商、粮商,哪个没借着灾年发横财?明日我就带着标营的人去‘借’让其赞助一二。”
杜文焕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大腿:
“巡抚早该这么干!那些大户的粮仓比藩王府还结实,末将愿带亲兵跟着去!”
“不必。”
洪承畴摆了摆手,“你们的兵留着办正事。”
“那饷银……”
侯世禄对于此事还是略显迟疑,陕西商户多与官府勾连,寻常官员轻易不敢动他们。
但洪承畴新官上任三把火,希望能刮开商户们的钱袋子。
“我今日就叫吕维琪开常平仓,先给你们的兵发半月粮。”
洪承畴走到案前,提笔蘸了墨,“至于剩下的,等我从大户那里‘借’来粮食,折算成饷银给你们。”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众人,目光如刀,
“你们要是信我洪承畴,就立刻回兵营点兵整军;要是不信——”
侯世禄与杜文焕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的张应昌、贺人龙众人。
张应昌忽然往前一步,发白的参将袍挺得笔直:
“末将信巡抚!标营的兵只要有粮,敢跟流民拼!”
“好!拿着这个去藩司领粮。”
洪承畴将写好的调兵令掷过去,侯世禄一把接住调兵令,猩红罩甲猛地一挺:
“末将领命!”
杜文焕早按捺不住,转身就往外冲,玄色劲装的下摆扫过门坎,带起一阵风。
张应昌、贺人龙等人也抱拳行礼,快步跟了出去。
厅内只剩下洪承畴与宋英。
宋英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开口:
“巡抚就不怕那些文官,士绅大户告到京师去?”
洪承畴走到窗边,望着城外灰蒙蒙的天,绯袍在风里猎猎作响:
“告就告吧。总比等流民杀进西安城,被陛下砍了脑袋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疲惫,却又透着股狠劲,
“我洪承畴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哪怕日后被言官参倒,我也绝不后悔。”
宋英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刚上任的巡抚,比传闻中更疯,也更敢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