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巡抚衙门
宣旨官手捧明黄圣旨,他刚宣完“洪承畴升陕西巡抚”的圣谕,喉间便滚出一声轻咳,目光扫过阶下众人。
前陕西巡抚胡廷宴面如死灰,他艰难侧首,望向身侧那新晋的封疆大吏,嘴角勉强带着一丝苦笑:
“洪…洪抚台…好手段!”
言语中充满了不甘,谁不知他胡廷宴在陕西经营多年,竟被这刚到任的按察使洪承畴摘了乌纱?
洪承畴跪在香案之前,心头也是惊涛翻涌。
自己刚刚履新不久,只是尽责上奏,没想到就被新君擢升,实在是出乎他意料。
但是看见宣旨等官员目光投来,他连忙磕头,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臣洪承畴,谢陛下圣恩!”
“哼。”
胡廷宴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再没看谁一眼,宽大的袍袖狠狠一甩,带起一阵风,大步朝外走去。
廊下的锦衣卫按刀站立着,早已见惯宦海沉浮,见胡廷宴负气而出,脸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迈着步子跟在其后。
正厅内霎时间,静得只能听见烛火噼啪。
西安府的大小官员们或抚着胡须,或捻着袖角,目光齐刷刷钉在洪承畴身上。
陕西布政使吕维琪站在最前,他一身绯袍,腰束玉带,此刻却觉得那玉带勒得肋下生疼。
前几日在藩司衙署,他还拍着案几与洪承畴争执,如今想来,只觉后颈发寒。
这洪承畴如今是巡抚,在杨鹤到任前,可是能直接节制他这个布政使的。
洪承畴却没心思理会众人目光,他将圣旨小心折好,放进锦盒交予侍从后,目光直直的看着吕维琪:
“吕藩台!眼下流民已涌到西安城外三里,朝廷拨了多少赈济粮来?”
如今陕西流民遍地,烽烟显现,陕西危若累卵。
既然天子信重,自己定当以雷霆手段挽此狂澜!
吕维琪见洪承畴并未立时发难,心中稍定,忙躬身回禀,语带无奈:
“洪抚台明鉴!您许是不知,如今蓟辽战事吃紧,国库早空了大半。
上月我差人去京师催粮,户部主事只丢回一句‘自行设法’。前番与你争执,岂是我有意为难?”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话语的可信度,吕维琪指着末尾典吏道:
“为了催粮,我派去的典吏在通州驿站等了半月,连大明门都没进去。”
“巧言何益!”
洪承畴眉头紧锁,不耐地一挥手,截断其言,
“既无外援,则求诸内府。陕西各府州县的常平仓,现存谷米还有多少?速速报来!”
他久历地方,也并非不通庶务之人,一语直指地方救灾关键所在,常平仓。
常平仓乃明代中期以来的一种仓储制度,主要用于粮食的储备和调配,其起源可追朔至成化年间,以满足灾荒和饥饿时期的救济须求。
吕维琪听到“常平仓”三字,脸色骤变,急忙说道:
“抚台!此事…此事万万不可轻动!史(永安)总督有严令在先,常平储粮,乃固边安民之根本,非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开启!”
“规制?”
洪承畴冷笑一声,目光如寒冰刺向吕维琪,
“饿殍盈野,流寇蜂起,此非‘万不得已’?更待何时!
史总督远在固原,或不解实情。本抚既在陕西,当以生民为念。
即刻传令,开常平仓,赈济灾黎!一切干系,自有本抚一肩承担!”
吕维琪猛地抬头,官帽两侧的尾翼,都不由得跟着一颤。
他早听闻这洪承畴是陕西官场有名的“疯子”,今日才见真章。
史永安是三边总督,论职级压巡抚一头,这洪承畴竟真敢抗命?
横竖担责的是你,我何苦多言,吕维琪定了定神,拱手道:
“巡抚既有决断,藩司自当从命。”
洪承畴却没歇着,转身走到案前,抓起狼毫在纸上疾书:
“常平仓每日放粮三十石,着人在城外分三处设棚,粥可插筷,每棚需有典吏监守,领粮者需按手印入册。”
仿佛下定决心,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墨点,
“还有,赈济的粥需按七米三糠熬煮,另外派衙役去城内大户家,说可用粮食换麦糠,一斤粮换三斤糠。”
“不可!”
吕维琪这下是真急了,往前抢了半步,官袍的下摆都扫到了案角,
“洪巡抚,那麦糠粗如砂砾,便是喂猪都需细磨,怎能给人吃?此非仁政,恐招物议啊!”
“仁政?”
洪承畴缓缓转身,他将狼毫狠狠掼在砚台里逼视吕维琪,眼中戾气翻涌,
“吕大人觉得,那些灾民还是‘人’吗?”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冷,
“前日我在东门见着个老妇,怀里揣着块观音土,说要留给孙儿,你见过吗?见过被观音土撑得肠穿肚烂,临死前还抓着草绳哭的人吗?”
吕维琪被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在西安城里当布政使,虽也知灾情重,却从未亲眼见过这等惨状。
“行将饿死的人,早就不是人了。”
洪承畴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们只要活着,别说糠米,便是草根树皮,只要能咽下去,都能当救命的药。你在城里守着粮仓,自然不知城外的人连草根都抢不上。”
吕维琪的脸霎时没了血色,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这才明白,自己与这洪承畴的差距,不在官阶,而在狠劲。
这人是真敢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做事,吕维琪慢慢退了半步,拱手道:
“洪抚台既执意如此,下官无话可说。职责所在,自当奉命行事。抚台好自为之!”
说完,他带着身后几个经历、照磨等藩司属官,转身向外走。
廊下的日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谁都没再回头。
洪承畴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灌了口凉茶,茶水顺着嘴角淌到绯袍上,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眼神望向北京城的方向,眼底渐渐升起狠厉,
廊下忽然传来甲叶碰撞的脆响,原来是一众陕西武将们。
自从得到巡抚衙门宣传后,早已从各处匆匆赶来,刚刚一直站在廊下,全程听着里面的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