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手?“
朱由检强压火气,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拔高:
“朕此前在朝堂之上,三令五申,内阁票拟关乎国计民生,岂是你顺手添笔的地方?尔等都当了耳旁风不成?”
他随即转向那群依旧梗着脖子的科道官:
“尔等若有异议,当依制具本上奏,陈于朕前!朕自会批览!此刻,立刻散了!各归六科廊值房当差,不得在此聚众喧哗,搅扰内阁枢机!”
“臣等……遵旨!谢陛下明断!”
黄承昊等人虽未全胜,却也觉争回了几分颜面,如同斗胜的公鸡般,昂首挺胸,鱼贯退去。
待那群六科郎官散尽,朱由检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径直迈步向内阁值房走去。
黄立极、施凤来等人面面相觑,心中惴惴,只得小心翼翼地紧随其后。
朱由检于首座坐定,目光沉沉地扫过垂手侍立的几位阁老,语重心长又带着几分无奈:
“诸卿坐镇内阁,当以国事为重,谋定而后动!朕之家事琐务,不劳卿等越俎代庖,妄加揣测!”
首辅黄立极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意有所指地躬身道:
“陛下教训的是。然陛下乃九五之尊,天家无小事。陛下之家事,即天下之国事。臣等既食君禄,岂敢不为陛下圣虑分忧?”
此言暗藏机锋,分明是在点醒皇帝:您对内廷的大动干戈,何尝不是“家事即国事”,
科道今日围阁,焉知不是对此的反弹?
朱由检何等精明,当即看穿他的用意,他略一沉吟,放缓了语气道:
“卿等老成谋国,朕心甚慰。纵使卿等有话可密奏,何必让科道官抓到把柄?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施凤来闻言,老脸上顿时绽开笑容,褶子都舒展开了,忙不迭地应道:
“陛下圣明!臣等……明白了!明白了!”
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
朱由检看着施凤来那副“恍然大悟”,甚至带着点暧昧神色的模样,就知道这老家伙又想歪了,以为自己在暗示选妃之事要隐秘行事。
暗暗叹气,随手翻开案上的奏疏一边说道:
“苏茂相赴江南,是为稽查漕运,不是去替朕选妃。此事,就这么定了。“
黄立极望着皇帝年轻的侧脸,怕被施凤来色中饿人,再此打乱急忙说道: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
朱由检听完,神色一正,说出自己来内阁最重要的事情,朝黄立极问道:
“黄卿,庭推之事可有结果?”
黄立极闻言一振,连忙收敛了心神,从一旁的紫檀木案上抽出一叠奏疏。
一边躬身递上,一边说道:
“陛下容禀,近来进京求官者已在吏部排起长队,内阁票拟韩爌、钱龙锡、徐光启等人入阁,
刑部则推惠世杨、乔允升、曹于汴……唯独吏部尚书一职,争论不休。”
朱由检接过奏疏,指尖划过“吏部尚书”四字,心中壑然开朗。
难怪京城近来这般热闹,原来是各方势力在为这六部之首的位置角力。
而且他在奏疏还发现,那些所谓的魏党馀孽,也并未和那些所谓的东林党闹得你死我活。
原来合著他们这群老狐狸都是在配合着和自己演戏,果然他们这些士绅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朱由检想到这里,放下手中的奏疏,微微皱眉说道:
“可即便朕圈点其中一些贤臣,朕还是怕,野有馀贤,如之奈何?”
黄立极听完后,并没有说话,而是陷入了深思,现在陛下召回多人,即使孙承宗出镇山海关,但是其中有资历的大臣,也不再少数。
施凤来与张瑞图听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几分尴尬。
天下官位就这么多,陛下难不成想让所有“贤才”都挤进来?
张瑞图忍不住捻须道:
“陛下,朝廷员额有限,能选贤才入阁已是幸事……”“
“若有济世之才隐于市井,难道要让他们困死乡野?”
黄立极突然眸光一动,躬身道:“陛下圣明,不知有何指教?”
朱由检听完之后,拿起奏疏在手中拍打着:
“吏部尚书之事悬而未决,便让众臣公议。至于朕的打算……”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见阁老们都竖起耳朵,忽然笑道,
“这便是个秘密,卿等先议着,朕到时自有分晓。”
“陛下,你这……”
李国普性子最急,官袍的袖子都卷了起来,正要开口,却被黄立极暗中拉住。
黄首辅朝他递了个眼色,让其稍安勿躁,转而对朱由检道:
“陛下,方才兵科给事中王梦尹等人,还提及英国公的《请整京营疏》,不知陛下可有成算?”
朱由检听完后,心中暗叹,不亏是在当初内教场为自己求的一线生机的黄首辅。
这外朝那群文官果然精明,反应得很及时,没有因为自己抛出的一系列烟雾弹所迷惑。
即使在这种庭推、科举、骂战的种种情况之下,对于勋贵主动抛出京营的那一块肥肉,文官们也是想着要伸手去拿的。
黄立极这一问,正是想探他的底线。
想到这里,朱由检再也没心思故作高深,自己这种水平,估计在他们眼中好似小孩眩耀般幼稚。
“既然如此,黄卿既已明白,尔等也不必多问。”
朱由检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朕也何必多言,想来黄卿断然不会让朕失望的。”
说完转身便走,当身影消失在值房门口时,还听见施凤来低低的咳嗽声。
值房内霎时静了下来。张瑞图率先按捺不住:
“黄阁老,您与陛下打什么哑谜?倒是说清楚啊!”
自朱由检登基以来,他便日日如在云里雾里,朝堂之事比他画《清明上河图》摹本还要复杂。
施凤来抚着花白的胡须,看张瑞图的眼神象看个懵懂学童。
笑着说道:
“我等当体会圣意”
说完,就随李国普一言不发,走向各自的案前,端起桌旁的茶盏后,绯袍的袖口遮住半张脸,吹茶叶沫子饮茶。
张瑞图看到这一幕,刺激得老脸一红,头上的帽翅都仿佛耷拉下来。
他望着同僚们饮茶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内阁值房比翰林院的画案冷多了——墨是凉的,茶是凉的,连人心都是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