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象升不敢怠慢,连忙甩镫下马,手捧那柄沉甸甸的万民伞,快步走入亭中,躬身行礼道:
“学生卢象升,叩见恩师。岂敢劳恩师久候于此?折煞学生了!”
袁可立抬眼,放下茶夹,清瘦面容上皱纹微动,他看着这位风尘仆仆的学生,温言道:
“建斗不必多礼,你抬头看——”
他指了指亭外远处跪送百姓渐散的城门,
“老夫进京途中,在车中见你得万民拥戴,倒是要谢你让为师瞧见了这般景象。区区片刻等侯,何足道哉?”
说完,将刚烹好的香茗倾入杯中,推至石案对面,
“来,坐下,饮杯热茶驱驱风尘。”
“躬敬不如从命!谢恩师赐茶!”
卢象升小心翼翼将万民伞置于石案一侧,这才双手捧起茶盏,细细小酌起来。
袁可立目光扫过那柄万民伞,缓缓问道:
“建斗,一别数载宦海浮沉,可还安好?”
卢象升放下茶盏,躬敬答道:
“回恩师,学生蒙恩师昔日教悔,不敢懈迨,于任上惟勤惟谨,幸无大过。一切尚好。只是……”
他目光微不可察地扫过亭外内侍,语带探询,
“不知恩师此番奉召进京,是……?”
袁可立抚须而笑,笑声清朗:
“今上圣明,特遣天使至归德,召老夫入京陛见。至于所为何事么……”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圣心高远,非臣下可妄测。”
袁可立面对那魏忠贤把持朝政之时,也是多次怒而上奏。
想当年,魏忠贤等人本想以袁可立复辽南之功来平衡朝局,可是面对袁可立的不配合,他们又岂能容忍袁可立忤逆持正。
最终,袁可立也在天启六年以南京户部尚书致仕。
有时候不是魏忠贤不想用这些人,而是他们各自有自己的道义,又岂是趋炎附势之徒,纵使魏忠贤权势滔天,也不愿再留任。
原本那魏忠贤还在朝堂时,袁可立已经发誓绝不出仕,但是前来宣召的太监苦苦哀求,又拿出朱由检那亲笔书信。
信中描写天启四年,自己和孙承宗等人,依照熊廷弼三方布置,最终功亏一篑,在信中详细写明,勾起袁可立的兴致,不知当时还是信王的朱由检如何得知。
再说此时朝局将变,又怎可少他袁可立,所以才有此行。
卢象升闻言,急忙起身神色激动道:
“学生恭贺恩师得蒙圣眷,东山再起!只是学生骤迁凤阳巡抚之职,莫非亦是……”
“哎!”
卢象升话还没说完,就被袁可立打断,袁可立神色严肃,正色道:
“建斗,此乃陛下圣明,和老夫可无关。”
袁可立还不至于在此,在学生面前为自己张目。
卢象升见状也是长舒一口气,有能力的人,最怕别人说自己是因为某某关系而擢升,此刻也是放下心来。
“先饮茶。”
袁可立吹开茶沫,小酌一口后,苍老嗓音响起
“天启六年老夫致仕时,你刚任大名知府。如今见你修堤、惩恶扬善,这柄万民伞,倒是比任何诰命都贵重。”
袁可立也是在侧面点醒卢象升,莫要为些许杂音影响,有着万民伞在身,就是极好的凭证。
他忽然放下茶杯,目光盯着卢象升说道:
“方才在车中,可听见百姓说那‘九省通家’的恶霸是何人?”
袁可立在刚步入仕途时,也是血气方刚,初生牛犊不怕虎多次执法如山,即便是在京城当巡城御史时,不避宦官权贵,执法刚正,被万民称为“袁青天”。
卢象升闻言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直视袁可立的目光道:
“是临清王家。学生在任时已抄没其七处庄田,不想馀党仍在作崇。”
袁可立仿佛是想到京中局势,正色道:
“建斗你任上敢想敢做,老夫进京自会为你言说,莫怕他人。”
袁可立说道这里,面露回忆赞许道,
“天启四年,你在山东临清府库主事任上,革除积弊,老夫便知你乃治世能臣!今上拔擢于非常之时,正是得其人,当其位!”
卢象升闻言站起身来,躬身行礼,面露感激道
“恩师谬赞,这还多亏恩师当年谆谆教悔。此恩此德,象升没齿难忘!”
“建斗不必如此多礼,坐下叙话。”
等到卢象升稳稳坐下后,袁可立坐直身子,手轻轻抚着胡须道:
“擢升凤阳巡抚,位高权重,建斗心中可有成算?”
卢象升闻言沉吟片刻,方道:
“学生得知此任,又闻李侍郎总督漕运兼理凤阳军务。学生揣度,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让学生为李总督处置些棘手庶务,分忧解劳?”
“建斗,老夫虽不知陛下因何特简于你,然此中深意,绝非仅为佐贰协理这般简单!”
袁可立微微摇头,随即压低声音,将自己连日研读邸报、梳理朝局所得,细细剖析:
“陛下登基未久,即行雷霆手段清理阉党,又整饬边备;更在京畿、漕运、屯田等诸多要务频频落子……此乃励精图治、欲挽狂澜之象!”
说到这里袁可立用手点茶,在石桌上比画道:
“凤阳乃中都,扼漕运咽喉,巡抚本就有标兵营制。陛下却另旨让你在漕工中简拔精壮练为新军,所图者大!
建斗赴任,当深体圣心,于练兵、防务、地方安靖诸事,谋定后动,切不可等闲视之!”
卢象升听完的分析,面色愈发凝重,只觉肩头担子愈发沉重,他忽然想起一事,忧心道:
“袁师,那李总督传言好似魏党侄婿”
“看你这模样,倒象是怕了那阉党馀孽?“
袁可立朗声一笑,半开玩笑道,见到卢象升想急忙解释后,摆手说道:
“建斗多虑矣!天下哪来那么多魏阉亲戚,李总督对于治河一道颇为老练,建斗当虚心请教,万不可,以谣传谣。”
卢象升闻言长舒一口气,这就是前路有人指点的好处,而不必听信那些似是而非的传闻,当下想到袁可立进京一事。
瞟向那内侍一眼后说道:
“那袁师,此去京城,那此刻魏祸尚未平息,袁师可得注意。”
袁可立看其关心的模样,也是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颇为自信的说道:
“那魏阉权倾朝野时尚且奈何不得老夫,何况如今?你自安心赴任,不必以老夫为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