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直隶,大名府南门外。
残阳如血,将漳河渡口的芦花染成一片金黄,又被瑟瑟秋风卷起,化作漫天雪浪,带着几分凄凉。
城门前,黑压压跪满了百姓,他们衣着褴缕,面容憔瘁,眼中满是不舍。
人群中,几名白发老翁尤为显眼,他们身着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焦急。
其中一位老翁,骨节嶙峋的双手死死攥住一匹青骢马的辔头,苦苦哀求道:
“卢大人!您当真要舍我等而去么?若流寇复来,如之奈何啊!”
他的身旁,另一位拄着枣木拐杖的老翁也颤巍巍开口道:
“卢青天!您若离任,那恶霸再来欺凌,我等小民,何处再寻青天做主啊?”
此刻那青骢马因老翁们的拉扯而躁动不安,而卢象升面容刚毅,眉目间透着一股英武之气,端坐马上不断安抚着马匹。
卢象升见此情景,心头也如巨石压身。
陛下擢升他为凤阳巡抚,本是好事一件,可不知为何竟然被百姓知晓,眼见行期已到,还苦苦挽留。
为避开人潮,他特意选了这黄昏时分悄悄启程,没想到仍被父老乡亲截在此处。
面对盗匪和那些欺压百姓的恶霸,卢象升自然是毫不畏惧,他手中那口一百三十六斤的镔铁大关刀,可以让他们后悔来到人世间。
可是面对眼前百姓挽留的场景,他心中满是不忍,当下从青骢马翻身下来,对着周遭百姓团团抱拳,声音诚恳道:
“诸位父老乡亲!此刻圣上擢升象升为凤阳巡抚。若抗旨不行,是为不忠;若姑负圣恩,是为不孝。象升岂敢为之?”
这时,只见一名老翁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此刻他眼含热泪道:
“卢青天!您这一走,沿岸十八村百姓可怎么活?老骨头就是爬,也要爬去州府衙门前跪留大人呐!”
卢象升在大名府任职期间,不仅为民做主,严惩恶霸。
更是在任上修建堤坝三十里,保护着大名府的百姓,百姓们感恩戴德,更是将其称为“卢公堤”。
卢象升上前一步,对着老翁深深一揖:
“老丈,陛下命我抚守凤阳,正是为整饬运河,护佑沿岸生民。象升临行前,必当上疏漕运总督李从心李大人,详陈大名府水情,恳请其善加体恤!”
此情此景,尽数落入一辆不远处驶来的马车帘内。
车内,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的老者,正通过窗隙,默默观看。
正是奉旨进京,途经此地的袁可立。
“停车!”
这时坐在一旁,按照曹化淳安排来归德府宣旨,召其进京的王国泰听到,急忙出声问道:
“袁大人,发生何事?”
袁可立抚须,微微侧身,目光通过车窗看向远方,眼中满是欣慰道:
“王公公有所不知,前方正是老夫门生卢象升,此刻想来正是他离任前往凤阳的路上,见他如此得百姓爱戴,老夫心中欢喜。且在前方凉亭稍作停留,与他叙叙旧。”
王国泰面露难色,眉头微皱:
“这…袁大人,曹公公临行前,再三叮嘱需…”
“不妨事!”
袁可立微微一笑,对着王国泰说道:
“王公公放心,只在前面那座凉亭稍待片刻,误不了行程。”
袁可立说完,掀开锦帘,唤来一旁骑马的长子袁枢道:
“枢儿,持为父名刺,去请你前方卢师兄,移步前方凉亭叙话。就说为师在此候他。”
王国泰眼见袁可立都已经掏出名刺,即便有心阻止也来不及了,当下也就闭眼不谈,靠在车厢壁上,心中暗自想着如何向曹化淳交代。
城门口,百姓们眼见挽留已不可行,面面相觑后,只见其中一名老翁从身后青年手中接过一柄青罗伞。
只见伞面上,缝着密密麻麻的布条,每一条都签着百姓的姓名。
他双手颤斗着将伞高举过头顶:
“卢青天!这是大名府一州十县百姓的心意,望您收下这万民伞,无论走到哪里,都记得我们盼着您平安!”
“还请卢青天收下!”
百姓们齐声高呼,声浪冲破暮色,惊起芦苇丛中一群寒鸦。
卢象升面对这汹涌的民意也是百感交集,他眼框微微泛红,强忍着眼泪,双手郑重地接过万民伞,说道:
“老翁,你们快快请起,我建斗在此立誓,此生当为民做主,对得起你们这心意。”
说完,卢象升左手持伞,右手牵着缰绳,一步步地在人群中艰难走过,他的身影在残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
“卢青天,一路顺风!”
百姓们纷纷挥手,眼中满是不舍与祝福。
当卢象升离开人群,正准备翻身上马时,只见前方站着一名士子,身着一袭白色长衫,头戴一顶黑色儒冠,气质儒雅,正在和其弟卢象观交谈,不知在说些什么。
“卢兄请了,在下袁枢,家父袁可立,正在前方凉亭相候!”
那士子见卢象升近前,连忙拱手一礼,随即从袖中取出名刺,双手递上。
卢象升接过名刺,仔细验看无误,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急声道:
“竟是袁师兄当面!岂敢劳动恩师久候?建斗当速往拜见!”
话音未落,已利落地翻身上马,手中马鞭一扬,那青骢马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急切,嘶鸣一声,便绝尘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袁枢与卢象观面面相觑,片刻的愣神后,卢象观尴尬的笑了笑,挠挠头道:“袁兄海函!家兄就是这急性子,失礼之处,万望见谅!”
饶他深受其兄影响性情豪迈,此刻也是不得不为卢象升找补。
袁枢他被袁可立从小带在身边,早已历经世事,在短暂的惊讶后,回过神来。
心中暗暗想到,看来能被自己父亲看重之人,定是不同寻常。
当下便朝着卢象观,笑着说道:“卢兄哪里的话,我等还是速速前去汇合吧。”
等到卢象升勒缰停在望河亭前,发现亭边马车那竟还有内侍的身影,正面容严肃的站在车旁。
而卢象升定睛看去,只见三丈见方的六角亭内,恩师袁可立正安然坐于石凳之上。
石桌上摆着茶器,袁可立正手持湘妃竹茶夹,将紫砂陶壶中滚水注入青瓷盖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