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听着《月下追韩信》的馀韵,品味着朱由检的言语,心中那点关于身后谥号的隐忧,终于也彻底消散。
人至暮年,所求不过生前功业得偿、身后清名无虞。
他自问此生已位极人臣,辅佐三帝,此生足矣。
此刻能得新君如此厚待,身后事想来也无须挂怀,若非如此,他又何须拖着这病重之躯,入宫行此一搏?
想到这里,叶向高离席起身,整肃衣冠,朝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
“陛下待老臣恩重如山,体恤至此!如不是老臣朽迈不堪,亦当竭尽残躯馀力,为君分忧,以尽绵薄之力。”
正当叶向高说着这番感念君恩的“场面话”时,只见朱由检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片刻后方才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为难”:
“叶卿既有此心,朕眼下倒真有一棘手之事,不知卿可愿为朕分忧解难?”
“呃……”
叶向高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心中暗道这小皇帝当真不让人喘口气。
他只得硬着头皮应道: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朱由检放下玉箸,目光直视叶向高:
“适才念及叶卿身后丁忧之事,朕忽感贤才难得,三年亦久。由此便想到了张江陵。”
他声音转沉,带着些许追思感叹道,
“江陵公力行变法,匡扶社稷,功在千秋,可谓‘功在国家,过在己身’。然其身殁之后,祸及家门,朕欲为其彻底昭雪沉冤,追赠殊荣,不知叶卿以为如何?”
张居正虽然在天启二年获官方平反,复官衔、谥号及房产,然其历史地位与身后哀荣,远未达到与其功绩相称的程度。
朱由检若想重振大明,非行变革不可。
那么为了激励手底下的臣子,就必须把张居正这杆旗帜树立起来。
叶向高心中苦笑,这位少年天子当真是一刻也不消停,连自己这行将就木之人也不放过。
他脑中飞快闪过因张居正诸事,又想到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比如此刻正在夺情的朱童蒙、陈殷等人。
眼见朱由检目光直盯盯看着自己,叶向高抚须沉吟片刻,谨慎回道:
“陛下追念先贤,实乃圣明之举!此事操作起来,倒也不难。只是……”
朱由检岂会不知叶向高“只是”之后未尽的顾虑?当即截口道:
“叶卿勿虑!朕已事先与首辅黄立极黄卿商议此事,黄卿深以为然,已表赞同。”
叶向高闻言,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原本担忧此举会打破皇帝辛苦维持的朝堂平衡,引发新的波澜。
既然如此,阻力便小了大半,他眼中精光一闪,一条顺水推舟的计策浮上心头,当即改口道:
“陛下既有此意,且黄阁老亦无异议那此事便好办了!”
这时只见他面露“难色”,抚着胸口轻咳两声,
“只是…老臣这残躯,近来着实精力不济,恐难亲力主持…”
眼见朱由检脸上掠过一丝失望,叶向高话锋立转,语气笃定:
“不过陛下放心!待老臣归府,即刻修书知会朝中诸公。”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想来韩爌、钱龙锡等诸位同僚,乐意为君分忧,共襄此盛举!”
朱由检闻言立刻明白了叶向高的潜台词,这是要东林大佬们牵头去办,既成全了皇帝心意,又为东林挣得一份主持公义的美名,他心中了然,当即允诺道:
“可!叶卿归去后,务必将此事说明,此事若成,功在社稷,朕岂吝于入阁之阶?”
叶向高要的正是这个承诺!他立刻躬身应道:
“陛下明鉴!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促成此事!”
“恩!”
“古语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国有一老,如有一师。’果然不错!叶卿快快入座,莫让这尚膳监精心烹制的佳肴凉了,姑负了美味。”
“是,谢陛下!”
正当众人伴着悠扬雅乐,于这难得的和谐氛围中,品尝着御厨特制的珍馐,言笑晏晏之际——
“咚——!咚——!咚——!”
骤然间!
沉重如闷雷、穿透力极强的鼓响,就连身处养心阁的后殿,也被震得嗡嗡作响!
“啪嗒!”
原本还面带微笑的叶向高听到此声,手中象牙箸竟也失手掉落于地!
这让随侍身侧叶成习大惊失色,连忙俯身拾箸,御前失仪,非同小可!
而朱由检听到这个声音,也有些惊讶,他眉头紧皱,急忙朝王承恩说道:
“王伴伴速去查明何处击鼓,所为何事,即刻回禀朕知!不得延误!”
“奴婢遵旨!”
王承恩闻言,哪敢有半分耽搁?急忙朝外跑去。
殿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而这时朱由检看着叶向高、田尔耕、许显纯三人,只见他们全都面色大变,如同见了鬼一般。
朱由检心中一紧,急忙问道:
“可是发生了何事?为何这鼓声从未停过?”
别怪朱由检不知,这古代礼仪规制实在是太多,每天耳边都会响起各种演奏的声音,不过这次却是第一次听见如此雄浑的鼓声。
听到朱由检的话后,叶向高、田尔耕、许显纯三人哪还顾得身处御宴?
慌忙离席,急忙跪倒在地,殿内侍立的内侍、乐工,也随之哗啦啦跪倒一片,禁若寒蝉。
在朱由检惊疑不定的目光逼视下,叶向高声音带着颤斗,禀道:
“启启奏陛下,此乃午门外登闻鼓响!惊扰圣驾,臣等万死!。”
“登闻鼓?!”
朱由检心头剧震,霎时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于洪武元年在南京立下的规制涌上心头。
此鼓专为天下有冤无处可伸之民而设!凡头顶《大诰》者,地方官吏不得阻拦其进京。
一旦鼓响,天子亦需亲理冤情!
就连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这项制度也照搬不误。
可自洪武年间每年百馀件,到嘉靖朝已不足九桩。
及至今日,更是几成绝响!
这登闻鼓,早就不是升斗小民可轻易触及之物,更多的是沦为朝堂攻讦的利器。
寻常百姓若想象洪武朝那般,地方官府自有千百种手段令其知难而退!
而且这个时候,朝堂上下最关注的除了魏党一案,还有什么重要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