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在朱由检心中占有如此分量。
两人几乎是扑倒在地，哽咽叩首：
“陛下隆恩浩荡！臣等万死难报！”
朱由检见此却一声低喝：“都起来，瞧你们在这没出息的模样。”
叶向高静静的看着眼前这幕君臣相得的画面，此情此景，他已不知多少年未曾得见。
上一次目睹这等场面，仿佛还只在史书典籍的记载之中吧。
“陛下……”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终于抛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层意思，他声音低沉，委婉的提醒道：
“陛下圣明，老臣已无异议。然则韩爌韩阁老等人此刻可都在看着老臣哪……”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陛下你用完我们，总需拿出诚意。若用完就弃，那你把我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清流文官当成什么了？
朱由检岂会不知？
自己不可能凭借几句话就打动叶向高，那肯定还需要自己下血本，来到叶向高身边说道：
“叶卿尽可放心，韩爌诸卿皆国之干城，朕岂会亏待？自有妥善安置！”
“然而田尔耕、许显纯，还有那些关在牢房羁押的诸多‘附逆’文官，又当如何处置？叶卿可有良策？”
叶向高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接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陛下何出此言？何来‘附逆’之说？”
他微微摇头，抬眼看向朱由检，神情“恳切”，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除却少数罪大恶极、天怒人怨之人，馀者不过一时受蒙蔽，误入歧途罢了！陛下早已明察秋毫，将罪责分为‘附逆’、‘贪墨’、‘渎职’三等了么？”
“哈哈哈！好，好一个‘误入歧途’，好一个‘罪分三等’，叶卿真乃朕之股肱，深得朕心！”
朱由检闻言抚掌大笑，与叶向高四目相对，那笑容活生生象两只偷盗成功的一老一少两只狐狸，心照不宣。
养心阁内，一直提心吊胆的众人，眼见这两位终于达成共识，紧绷的心弦这才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伴伴”
朱由检笑罢，转头对侍立一旁的王承恩吩咐道，
“即刻传膳于养心阁，朕要在此设宴，为叶阁老洗尘。莫要用光禄寺那膳食来糊弄，由你所掌尚膳监的庖厨用心烹制！”
“奴婢遵旨！”
王承恩见君臣二人说开，心中亦是欢喜，连忙躬身领命。
亲自前往尚膳监盯着，务必叫手下那些厨役拿出看家本领，可不能让陛下在叶向高那里失了面子。
等到王承恩退下后，转向叶向高微笑着说道：
“叶卿，随朕移步后殿，稍后用膳。”
叶成习小心搀扶着父亲随驾而行时。
朱由检仿佛不经意地开口说道：
“叶卿，朕观尔之后辈，沉稳有度，不知可愿出仕，为朕执掌尚宝司司正一职？”
叶成习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尚宝司司正可是清贵之职，掌天子六玺、符牌、勘合等等，乃天子近臣，心腹之人。
魏阉当道时，此位被其假子魏抚民窃据，如今正好出缺。
更令他激动的是，其兄长叶成学昔日亦曾任此职！此等安排，岂非天意眷顾？
然而，还没等叶成习心潮平复，叶向高已用手掌重重拍了下儿子的手臂，随即向朱由检躬身，
“陛下信重，天恩浩荡！然老朽残躯，恐大限将至。犬子身为人子，当恪守孝道，需丁忧守制三载，以尽人伦。此刻委以重任，恐误陛下大事，亦令其心难安。”
叶成习顿时一愣，随即羞愧，失落等情绪涌上心头，脸涨得通红，就象一只熟透的虾子。
朱由检闻言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懊意：
“是朕思虑不周了。叶卿……”
“陛下切莫如此！”
叶向高豁达一笑，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生老病死，天道循环，何须挂怀？老臣能在行将就木之际，得见陛下这等明主临朝，匡扶社稷有望，已是死而无憾！”
别怪朱由检心急，这叶向高三朝元老，执掌中枢十馀载，门生故吏遍及朝野。
不说董应举、就连那温体仁都可以算作其弟子。
只是温体仁一向对于官位比较看重，在叶失势后有所疏远，但也绝不敢忤逆其。
若叶成习此时出任尚宝司卿，无异于为其自己注入巨大的政治资本。
叶向高见朱由检面有失望之色，思索片刻，宽慰道：
“陛下恩情，老臣铭记于心。待三年守制期满，成习定会入京，听候陛下驱策。”
朱由检见此，也就不再强求，颔首同意
就在众人谈话间，尚膳监做好的菜肴已由内侍端上，摆满了后殿的桌案上。
朱由检伸手示意道：
“诸位爱卿，请入席。”
等到叶向高、田尔耕等人依序落座后。
“啪啪！”
朱由检轻轻击掌两下。
霎时间，侍立于后殿两侧的教坊司乐工，丝竹管弦齐鸣，开始演奏乐曲。
明代皇帝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在吃饭的时候还有音乐伴奏。
在大型宴飨会奏专门的九奏乐章还会配合舞蹈表演。
不过这次不过是皇帝私下宴请臣子，就是进膳专属乐曲，不过每首不同的曲目代表的意思可完全不同。
据《天水冰山录》，嘉靖二十一年严嵩赴西苑私宴，乐工奏《赤凤皇来曲》（道教仙乐），暗喻严嵩如“祥瑞辅臣”。
而当叶向高听清楚演奏何曲时，立马站起身来，脸上带着徨恐，声音却带着感动：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麻烦陛下为臣演奏《月下追韩信》，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受！”
朱由检放下手中盛着青梅酒的玉杯，抬手虚扶：
“叶卿功盖社稷，何必如此言轻，快快坐下吧。”
朱由检指向前方一道热气腾腾的佳肴，
“此‘海错烩’，朕知卿乃闽人，特命尚膳监以家乡风味烹制，卿可尝尝合否口味？”
《万历野获编》中曾记一轶事：某尚书因听不懂赐宴中《酒狂》的曲意，差点触怒皇帝。
由此可见，叶向高此时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难得有这份修养。
毕竟注意力稍不集中，说不定就在不经意间得罪皇帝而不自知，平白招来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