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叶向高缓缓摇头,他抬手抚胸,微微喘息道:
“陛下隆恩,老臣铭感五内。然病患缠身,药石无效,此身如风中残烛,自知去日苦多,恐已不堪驱策矣。”
“那卿今日……”
朱由检眉宇间疑惑之色更浓,那今日这叶向高前来究竟是为何而来。
就在朱由检百思不解之际,在殿中所有侍臣、太监的注视下。
叶向高深吸一口气,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如惊雷,震得满殿心惊:
“不知陛下,对于‘东林’一脉,作何感想?”
“父亲!”
侍立一旁的叶成习闻言,瞬间脸色煞白,连忙出声说道。
在古代,对于臣子结党,那可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重罪,今日父亲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
叶向高却猛地抬起手掌,阻止其儿子继续说话,手虽然在颤斗,动作却十分坚决。
朱由检闻言心头剧震,面上却尽力维持着帝王的镇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叶…叶卿何出戏言?朕御极以来,朝野文武同心,何来党争之说?卿必是病中多虑了。”
“呵…呵呵呵…”
叶向高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仿佛看穿了年轻皇帝的镇定。
他直视天子,坦然道:
“陛下何必如此?老臣行将就木,油尽灯枯。古语有云: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别无他求,惟愿陛下能听我这垂死老朽的肺腑之言。”
此言一出,满殿肃然,一时间落针可闻。
朱由检这才正襟危坐,神情严肃的说道:
“卿乃三朝元老,国之柱石。既有忠言,但请明言,朕必深思之。”
叶向高浑浊的双眼望向殿顶藻井,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陷入了深深的追忆之中。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
“此事当追朔至万历三十二年。顾宪成、高攀龙等人讲学于东林书院,老臣时任南京吏部侍郎。当时朝堂因为矿税和国本等事情,民怨沸腾,实乃多事之秋。”
“东林学院聚众讲学时,讽议朝政评论官吏,他们要求众官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反对权贵贪纵枉法,所以这才在江南等地大受欢迎。”
朱由检端坐御座,神色沉凝的听着叶向高之言。殿宇之内,也无一人敢出声搅扰。
叶向高气息微促,却并未停歇,继续言道:
“等到万历三十六年,老臣位居首辅之时,当时朝野虽暗流涌动,但尚可勉力支撑。然而,当老臣患病,六年后再返朝堂时,情况却发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
叶向高那浑浊的目光扫过御座上的皇帝,
“辽东边患日益严重,各地天灾人祸此起彼伏,还有那……”
正当叶向高不知该如何言说之时,朱由检已然离座,步步走下丹陛,眼中充满怒火,竟直指要害:
“更有那皇兄成年亲政之时,每每想有所作为,便有臣工以‘祖宗成法不可违’,‘天子不与民争利’为辞,百般阻扰!可皇兄却眼睁睁看着朝廷财政日益萎缩,朝廷各处战事屡屡受挫,国力渐衰!”
等到朱由检走到叶向高身前,胸中堆积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骤然爆发,厉声喝道:
“而那些口口声声为民请命的所谓‘清流’,背地里却与官商士绅沆瀣一气,如蠹虫般不断蛀蚀朝廷根基!是也不是?!”
尤其是这最后一句话,朱由检几乎是吼着出来的,声音在乾清宫的大殿内回荡。
“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天子雷霆之怒,震彻宫阙!
殿中侍立诸人,无论太监侍卫,全都骇然失色,齐刷刷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起,身体微微颤斗着。
“都起来!朕还没那么不堪一击!”
朱由检一挥袍袖,怒目圆睁的扫视众人。
众人战战兢兢,却都不敢站立起身。
再看那锦凳之上的叶向高,闻此诛心之言,满脸灰色,仿佛精气神都被抽空,颓然叹道:
“陛下洞若观火,所言句句切中时弊,老臣成也东林,败也东林…”
他挣扎著,竟离开从锦凳,以头触地声音哽咽,满是痛悔道:
“老臣,姑负三朝圣恩,未能匡扶社稷,罪莫大焉!”
朱由检站在叶向高面前,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冷然诘问:
“那你叶向高今日抱病入宫,叩阙面君,莫非便是要向朕示威,彰显你东林一脉么?”
“陛下——!”
叶向高猛地抬起头颅,脸上早已泪流满面,他声音嘶哑,字字泣血说道:
“老臣临表涕零,肝肠寸断!然古训有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老臣行将就木,唯愿以赤诚坦荡之心,剖白于君父之前!此心此意,天地可鉴,伏惟陛下明察!”
朱由检见到这叶向高竟然还敢在这个时候,暗讽自己以权谋驭下,反倒被激得冷静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冷森森的说道:
“朕念你人之将死,其言或善,姑且恕你妄言之罪。但是……”
朱由检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叶向高,看向其身后抖如筛糠的叶成习,语锋陡然转厉:
“如果今日你不能说出让朕满意的话,朕不介意做个‘暴君’又如何?那魏忠贤一干人等,可还在诏狱之中,等着与故人‘叙旧’呢!”
此言一出,伏在叶向高身后的叶成习,早已吓得魂飞天外,只将额头死死抵在金砖之上,恨不得钻入地缝之中。
而这时,只见叶向高抬起袍袖,缓缓擦去脸上的老泪,神色竟渐渐归于平静,方才的悲鸣仿佛不存在一般。
他抬首直视朱由检,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
“陛下,您不会的。”
“你——!”
朱由检眼见叶向高这副仿佛看透了自己心思的模样,顿时气得瞪眼,可惜此刻还没长胡子。
和这些在宦海沉浮数十载、心思缜密的老狐狸打交道,可真不容易。
估计在还没入宫之前,早就通过各方门生故旧,将自己登基以来的性情好恶,揣摩得七七八八了。
“陛下,”
叶向高无视天子的愠怒,言语中带着些许萧索,低沉道:
“老臣这些时日来,每每思及便只感叹‘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