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非要你归于我麾下。”卡兰达斯的声音仿佛枯骨摩擦，“我们是平等的君主。你我二人，将共同统御这亡者的国度。”
卡兰达斯开始罗列他派系中的地下城。
串行第十二位，串行第十八位……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十五座地下城，尽在他掌控之中。
“这些地下城的城主，无一例外，皆为亡者。”他顿了顿，空洞的眼框转向罗修，“若有你添加，这亡者的联盟才算真正圆满。你说对吗，我亲爱的挚友？”
罗修瞬间了然。
卡兰达斯那过分的、一见如故的热情，终于有了答案。
‘若与挚友关系更进一步，我将允许你阅读《死灵之书》的其中一个篇章。’
他也想起了卡兰达斯先前那句话，以及为何要特意当着芙蕾雅的面说出口。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将自己拉上他战车的铺垫。
这具骷髅，简直是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十六位城主皆是亡灵，自己若添加，倒也顺理成章。’
罗修深知，无论在哪个世界，哪个圈子，人脉永远是第一位的。
拒绝这份亡者间的紧密联系，无异于自绝于整个族群，甘当孤家寡人。
一旦答应，凭着同为亡灵的情谊，想必能迅速融入这个圈子，心中也能多一份盟友带来的安稳。
即便将来勇者讨伐队来袭，有卡兰达斯和他麾下那群城主作为后援，想必也能轻松应对。
但是，罗修对深渊七狱的派系格局一无所知。
两眼一抹黑，就贸然站队？
这可不是在公司里决定中午吃什么外卖，押上的，是自己的全部身家，由不得半点草率。
况且，要是答应得太干脆，反倒显得自己是主动归顺，落了下乘。
罗修宁死也不想被卡兰达斯当成下属使唤。
‘先拉扯一番。’
罗修心念电转。必须委婉地拒绝，但又要留足馀地。
既要让他暂时不再纠缠，也要让他体面地……赶紧滚蛋。
“我会认真考虑的。”
“明智的决定。”
卡兰达斯颌骨轻叩，发出了咔哒的声响，似乎颇为满意。
徜若罗修当场应允或是断然拒绝，他或许反而会失望。
不假思索地接受，无异于暴露了自己的浅薄。
也就是说，卡兰达斯既是在试探，也是在考验。
毕竟，与一个蠢货并肩作战，对他而言也是一场灾难。
罗修不禁庆幸自己留有馀地，应对得当。
“不过，真是越看越叫人惊叹。作为一座新生的地下城，竟能做到如此地步，简直无可挑剔。”
事情谈完了，怎么还不滚？
卡兰达斯却象是没看懂眼色，自顾自地在城内踱步，饶有兴致地四下打量。
“你说这一切都是你副官的功劳？”他的视线落在芙蕾雅身上，“我生平最厌恶人类，但对你，倒是破天荒地生出了几分兴趣。”
“您过奖了。”芙蕾雅谦卑地垂下头。
“成为巫妖如何？”
“……”
这家伙，说话总是不打转向灯就猛踩油门。
芙蕾雅嘴唇翕动了半晌，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待属下肉身朽坏之日，定当欣然领命。”
“那亦是明智的决定。数年也好，数十年也罢，待你下定决心，随时可以来觐见我。”
卡兰达斯不仅外形和气息令人作呕，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让气氛瞬间凝固的本事。
也难怪，他的朋友只有亡灵。
罗修本以为这话题该结束了，谁知他话锋一转。
“挚友啊，我听闻你解决了一个信仰勇者。据说，你未曾出手，便令其一击毙命。我固然好奇你的手段，不过……”
他幽幽的魂火闪动着。
“……那勇者的尸体，在何处？”
芙蕾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我就直说了，那勇者的尸体，能否交由我来‘处置’？”
“你说勇者吗？”
“作为代价，我赠你数万亡灵大军。你既是一位变异死亡骑士，我再为你备上一匹相配的骸骨战马。若这还不够，骨龙如何？那可是从奈落十阶弄来的好东西，其价值，自不必我多言。”
这买卖，亏到姥姥家了。
骨龙，可是比信仰勇者还要高出一个档次的命名魔物。
卡兰达斯分明是在做赔本生意。
罗修瞬间就猜到了他的企图。
亡灵勇者收藏。
对于极度憎恶人类的卡兰达斯而言，将人类最后的希望“勇者”，亲手转化为供自己驱使的亡灵，恐怕是这世上最顶级的恶趣味了。
他大概还盘算着将亡灵勇者公之于众，好欣赏人类脸上那绝望的表情。
“启禀殿下，万分徨恐，那具尸体在属下这里。”芙蕾雅硬着头皮开口。
“此话怎讲？”
“他已与属下完成了灵魂绑定……”
芙蕾雅没有多说，只是默默展示了巴蒙克。
卡兰达斯沉默了片刻，锐利的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芙蕾雅身上。
亡灵仆从与亡灵法师灵魂相连。
法师能象对待臂膀一样支配它们，且无法转让给他人。
“无妨。”卡兰达斯不以为意地一摆手，“区区灵魂绑定，凭我的力量，轻易便可废除。”
这话并非虚张声势。
罗修很清楚，这世上恐怕也只有巫妖王卡兰达斯，能够从物理层面强行切断灵魂的联结。
毫不夸张地说，芙蕾雅刚才是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
徜若卡兰达斯没能切断灵魂绑定，他很可能会毫不尤豫地转而切断芙蕾雅的灵魂。
“状态不错。把勇者交给我，我保证，会给你一支比这更强大的军团。”
罗修本想让她直接交出去，芙蕾雅却不知为何，偷偷望向罗修，象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难道她把这亡灵当成两人的共同财产了？
罗修连忙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示意她赶紧交出去。
芙蕾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点了点头。
求你了，千万领会我的意思啊！
“非常抱歉，属下不能这么做。”
“什么？”
“这具亡灵，是城主大人为弥补属下的过失所赐下的恩典。比起勇者的身份，它对属下个人而言有着更珍贵的意义。恕我冒昧，属下想将它留下。”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罗修眼前一黑。
‘她究竟是怎么解读我那个眼神的？怎么会说出这种鬼话来！’
他正要亲自开口挽回，卡兰达斯却垂下了头。
“呵……”
一丝轻笑从他森白的齿缝间漏出。
笑声越来越响，最终化作震彻整个洞窟的狂笑。
罗修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所有感官都象探照灯一样死死锁定在卡兰达斯身上。
这是思考之前的本能，是野兽般的直觉。
只要卡兰达斯有任何异动，他们两个，恐怕会象那些狗头人一样，死得无声无息。
“有趣……当真是有趣的副官。挚友啊，不必担心。我尊重你的决定，不会再强求。”
这意料之外的回答让罗修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
这一次，已经不是折寿那么简单了，是差点直接把命送掉。
他真希望这场在刀尖上跳舞的闹剧赶紧结束。
等卡兰达斯一走，必须好好教训一下芙蕾雅这个疯女人，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不过，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另一个请求。正好，除了勇者之外，我又有了新的猎物。”
卡兰达斯抬起骸骨嶙峋的指尖，指向一处。
“把这个可憎的人类，变成一具尸体。由你，亲自动手。”
起初，罗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那森白的指尖，正不偏不倚地对着芙蕾雅。
“事成之后，我会将她转化为巫妖，好生利用。这也算是，对她罪过的一种赦免。”
芙蕾雅脸上的神情，早已不是那标志性的淡漠。
她的瞳孔如遭遇强震般剧烈摇晃，嘴唇也象风中残叶一样瑟瑟发抖。
“这个人类，胆敢挑战巫妖王的权威，理应付出代价。若由你亲手处置，我便将那数万亡灵大军赠予你。副官再能干，终究只是一个人，又怎能比得上一支军队？如何，这个提议，是否足够慷慨？”
“……要我亲手？”
罗修很清楚，只要卡兰达斯愿意，芙蕾雅会瞬间暴毙，甚至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实在不明白，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推到自己身上。
“由她最为敬重的城主亲手了结，想必会更加绝望吧。你看，她那丑态毕露、浑身发抖的模样，简直就象被拖进屠宰场的羔羊。”
以人类的痛苦与绝望为食，是亡灵的天性。
身体虽是亡灵，但罗修的灵魂终究无法苟同。
可现在不是苟同与否的问题，是生死存亡的问题。
如果在这里拒绝，卡兰达斯的敌意恐怕会瞬间沸腾，甚至会当场杀了自己。
渊狱城主间的生死决斗，并非儿戏。
事实上，千年来从未有过城主互相残杀的先例。
但眼前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巫妖王卡兰达斯。
规则，对他而言恐怕毫无意义。
他之所以尊重自己，并非因为自己是串行第七，仅仅因为自己是亡灵。
按照他的性子，本该对串行靠后的城主不屑一顾。
若一个低串行的亡灵城主为了区区人类而背叛他，他断然不会留活口。
不，或许正因为是亡灵，才更要杀。
来自同族的背叛，所带来的愤怒想必是无法估量的。
‘反过来说，他也可能不敢动手。’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地位对等的深渊城主。
卡兰达斯会仅凭一时之怒，就冒着巨大的风险来杀自己吗？
再者，就算没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为了一个芙蕾雅，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天平？
“我说了，杀了你的副官。”
罗修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朝芙蕾雅走去。
芙蕾雅似乎也认命了，她没有挣扎，只是绝望地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斗。
她很清楚，为了城主的大业，自己理应赴死。
罗修也是这么想的。
拒绝，可能就是死。
他没有任何理由拿自己的性命去保一个下属。
“我做不到。”
但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他本该动手的。
可他下不了手。
这些日子以来，芙蕾雅的鞠躬尽瘁，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自己。
抛开她卓绝的能力不谈，要他亲手杀死一个对自己如此忠心耿耿的下属……
别说亲自动手，就是眼睁睁看着她死，都无比艰难。
这，他真的办不到。
视野的一角，是卡兰达斯闪铄着幽蓝鬼气的魂火。
另一角，是芙蕾雅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她头顶的等级颜色正在悄然变化，但现在不是关心那个的时候。
“挚友啊，这当真是你的选择吗？”
“没错。”
“这是你自寻死路。不后悔吗？”
“一丝一毫，也绝不。”
这不是冲动之言。
在卡兰达斯的认知里，自己是同为深渊七狱的城主。即便串行再低，渊狱之主的身份也不会改变。
就在这时，地面仿佛活了过来，一只只腐烂的手破土而出。
不祥的亡者气息，如同濒死者的呻吟，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粗略一看，数量足有上千。
弹指之间，便唤来千军万马。
仅仅是亲眼目睹，罗修就能切身体会到他的力量是何等恐怖。
“呜……”
“嗬嗬……”
亡灵们步履蹒跚，却象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绞索，将整个洞窟围得水泄不通。
放眼望去，尽是深红色的等级标识。那已经超越了敌意，是纯粹、冰冷的杀意。
“看来，渊狱又要经历一次洗牌了。真是遗撼。”
果不其然，连卡兰达斯头顶的等级，也彻底染成了血红。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罗修。
罗修永远会做最坏的打算。
眼下就是那个时刻，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局面，他早有预料。
“我亦有同感。若是第五位的渊狱就此消失，想必也会掀起不小的波澜吧。”
“总得有人死。”
在这种存在面前，示弱，就等于死亡。必须让他明白，与自己为敌，需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
最好，能在他心中种下一颗名为“恐惧”的种子——让他相信，自己也可能会死！
只要能营造出这种气势，胜利的天平，就会向自己倾斜。
这是一场有恃无恐的空城计，一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身为亡灵的好处，就是能完美地维持一张扑克脸。剩下的，就只有用行动来证明了。
罗修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卡兰达斯的手。不，更准确地说，是他指节上那枚狰狞的骸骨戒指。
【强化失败时，冷却时间将重置。】
这或许是越界之举。
那家伙可能会不假思索地，凭着本能与冲动发起报复。
那样一来，自己就死定了。
但骰子已经掷出，期待它开出最大的点数，才是罗修的风格。他可以自豪地称之为，胜负师的魄力。
只要这一招奏效，站上食物链顶端的，就会是自己。
“你不是好奇，我是如何一击杀死勇者的吗？”
砰！
刹那间，卡兰达斯的手中爆发出烟花般的脆响。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但本该戴着骸骨指环的手指上，已是空空如也。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空洞的眼框才缓缓抬起，望向罗修。
卡兰达斯的等级颜色，正从鲜血般的赤红，转为警示的橙黄。
从杀意，到警剔。
而警剔，是弱者面对强者时才会流露的情绪。
这便是一个信号。
牌桌上的主导权，已经易手。
“渊狱的城主，我一样能杀。”罗修故作淡然地扬了扬下巴，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轻篾，“下一颗，就是你的脑袋。”
来啊，你这空有骨架的怂包。看看谁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