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薄雾,却照不透宛陵城下的血色。
这已是程普大营承受猛攻的第三日。周喁的部队如同疯虎,不计伤亡地反复冲击着营栅;而祖郎的山越兵则象狡猾的饿狼,利用地形不断迂回,将一支支毒箭射入营中。
“顶住!弓弩手,复盖右翼!长枪队,上前三步!”程普的嗓音已然沙哑,甲胄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尘土。老将纵横半生,却从未感到如此无力。凌操被调往城东,他手中的兵力捉襟见肘,面对两路夹攻,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
最让他心惊的,并非眼前的敌人,而是东面至今不明的战况。凌操带走三千人后便再无音频传回,那支突然出现的敌军是真是假?实力如何?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之中。他只能隐约听到东面城墙方向传来的、与这边截然不同的喊杀声,心中那份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越缠越紧。
“将军!西面栅栏又被突破了!”
“让后备队上!把缺口堵住!”程普咆哮着,亲自提刀冲向那处摇摇欲坠的防线。他知道,自己多撑一刻,宛陵就多一分安全,主公和公瑾就多一分应变的时间。
与此同时,宛陵东城。
这里的战况,与程普营中的惨烈截然不同,却更显诡异与压抑。
城下,黑压压的军队数组分明。前排是衣甲相对统一的会稽郡兵,其后是阵容驳杂、装备精良的顾、陆两家私兵部曲,两翼则游弋着服饰杂乱、目光凶狠的焦己所部山越。他们虽未发动总攻,却保持着一种压迫感,数组看似驳杂,却在各自头领的约束下进退有据,显是早有谋划。一些焦己麾下的山越悍卒,甚至对着城头做出挑衅的割喉手势,发出怪叫,与沉默肃杀的郡兵、私兵形成鲜明对比。
中军旗下,顾雍神色平静,虞翻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城防。焦己按捺不住嗜血的冲动,舔着嘴唇道:“两位先生,何不让我带儿郎们杀上去,一口气拿下这鸟城!”
虞翻抬手制止:“焦帅稍安勿躁。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我等在此,便是最大的胜利。”他的目光落在城头,“你看,守军已被我等的‘势’所慑,不敢妄动。凌操虽勇,但兵力有限,他若出城,正中我下怀;他若固守,则程普必亡。”
城头之上,凌操紧握佩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丹阳太守周尚面色苍白地站在他身侧,望着城下军容严整的敌军,声音带着一丝颤斗:“伯骁,这……这绝非山匪流寇!看其旗号、数组,分明是……”
“是吴郡顾,和会稽的兵,还有山越。”凌操咬着牙,替他说出了那个可怕的结论。他的心沉入了谷底,这意味着,那些我军未及深入掌控的吴郡、会稽之地,已然生变,并开始对我军进行赶尽杀绝!他带来的三千人守这面城墙已是极限,面对城下这支成分复杂却军纪森严的敌军,他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出击?兵力不足,风险巨大。死守?只能眼睁睁看着程普老将军在西南方向独自苦战。
“传令下去,严守城池,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城浪战!”凌操最终只能下达这道最保守,也最无奈的命令。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程普如出一辙,弥漫在宛陵东城守军的心头。
溧水之上,杀声震天。
孙策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河风扑打在脸上,却无法熄灭他心头的焦躁与怒火。八百精锐顺流而下,在天明前便已抵达芜湖西南。
战事起初异常顺利。蒋钦率先登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清了外围岗哨。孙策亲率主力直扑城门,守军显然未曾料到攻击来自这个方向,一度陷入混乱。
破城,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当那个使一杆长枪的黝黑壮汉率领援兵登上城头,战局开始变得粘稠起来。
“孙策休狂,董袭在此!”声如惊雷。
“无名小卒,也敢挡我!”孙策虎吼一声,挥戟迎上。
两人在城头狭路相逢,顿时爆发出一场恶斗。董袭武艺虽略逊一筹,却仗着一股不要命的悍勇,竟以同归于尽的打法,生生将孙策缠住。与此同时,城防在贺齐的指挥下迅速稳定,弓弩、滚木、礌石如同雨点般落下,让登城的孙策军死士伤亡骤增。
更让孙策心烦意乱的是江面。陈登的水师战舰并未与他硬拼,而是游弋在外,利用强弓劲弩远远射击。几艘艨艟斗舰甚至借着水流,巧妙地切入孙策军登陆部队的侧翼,以密集的箭雨复盖滩头,更试图撞击、拦阻孙策军后续登陆的小舟,迫使蒋钦不得不分兵布防岸边,无法全力支持攻城战。这种如影随形的水陆夹击,让孙策的八百精锐如同陷入泥潭,空有雷霆之力,却被一点点消耗、迟滞。
一次、两次、三次……猛攻被打退。太阳逐渐升高,芜湖城却依旧巍然矗立。城下堆积着双方士卒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孙策军士卒脸上初时的锐气已被疲惫和茫然取代,攻势不可避免地衰弱下来。
孙策一戟逼退再度扑上的董袭,拄着兵器微微喘息,虎目扫过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和江面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战船,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这八百人是他最锋利的刀刃,却砍在了陈登、贺齐、董袭这三人共同构筑的坚韧牛皮上。
溧阳,孙策军大营。
周瑜一夜未眠。
他刚刚击退了太史慈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联军攻势如潮,尤其是那员名叫沉衡的小将,勇不可当,几次都险些突破韩当的防线。营垒前的土地已被鲜血浸透,倒插的箭矢如同衰败的芦苇。
“公瑾,宛陵急报!”黄盖大步踏入帐中,脸色凝重地递上一封染血的书信,“德谋亲笔,情况……很不妙。”
周瑜迅速阅毕,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危急的情况下写就,言及东西两路敌军配合默契,攻势猛烈,营垒恐难久守。
“东面敌军,查明来历了吗?”周瑜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攥着信纸的指节微微发白。
“还没有确切消息。凌操最后一次传信,只说敌军阵容混杂,不似寻常盗匪,攻势甚急。”
就在这时,一名浑身被汗水湿透的斥候冲入帐内:“报——!将军,查清了!东面敌军打出的旗号是……是‘顾’和‘虞’!军中还有大量山越,头领疑似是天目山的焦己!”
帐中瞬间一片死寂。韩当、黄盖等人面露震惊。
“顾……虞……”周瑜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恍然,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复盖。“吴郡顾元叹,会稽虞仲翔……好,好一个围魏救赵!我早该想到,纪清能说动周昕,又岂会漏过近在咫尺的吴会之地!”
他猛地转身,走到地图前,手指从宛陵快速划到芜湖。
“伯符危矣!”他沉声道,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此非解围之战,而是绝杀之局!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要将伯符的主力,牢牢锁死在芜湖城下!待其师老兵疲,便是联军总攻之时!”
“那该如何是好?”韩当急道,“末将愿领兵回援宛陵!”
“不可!”周瑜断然否定,“溧阳若失,我军则进退失据,局面将彻底崩溃。”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我们不能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韩当、黄盖,“义公将军,公覆将军。”
“末将在!”
“你二人,立刻点齐五千精锐,自寻小路,驰援宛陵。记住,动作要快,路线要诡!”
“诺!”二将轰然应命,立刻转身出帐。片刻之后,营中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与军官的低吼声。
周瑜走到案前,取过纸笔,略一沉吟,以最快的速度写下几行字,装入信筒,用火漆封好。
他将信交给最亲信的斥候队长,“不惜一切代价,送到主公手中。告诉他,我军基业存亡,在此一举,望他速断!”
斥候领命,将信筒贴身藏好,转身冲出大帐,很快,急促的马蹄声便远离了大营。
周瑜走到帐外,望向西南方向。秋风萧瑟,卷起枯叶和尘土,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天空不知何时已布满铅云,阳光被彻底吞噬。
“要变天了……”他喃喃自语,那不仅是天气,更是整个江东局势的写照。
芜湖城下,战况愈发惨烈。
孙策军又一次攻势被击退,士卒疲惫不堪,士气明显跌落。孙策本人甲胄上又添了几道新痕,虽不致命,却让他显得更加焦躁。一些伤兵倒在城墙下无法撤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更是打击着士气。
“主公,弟兄们死伤颇重,是否暂缓攻城,休整片刻?”蒋钦上前,低声建议,他的战袍也被撕裂,手臂上缠着染血的布条。
孙策看着眼前这座如同磐石般的城池,又看了看身后伤痕累累、面露疲态的将士,一股浓重的不甘涌上心头。他自起兵以来,何曾受过如此挫败?
就在他尤豫之际,一骑快马冲破江边陈登水军的拦截,那骑士浑身是血,背上还插着半截箭矢,几乎是摔到了孙策面前。
“主公!周郎……周郎急信!”
孙策心中猛地一沉,一把夺过信筒,捏碎火漆,抽出信纸。
上面的字迹一如既往的从容飘逸,但内容却如一道道惊雷,劈在他的心头:
“伯符亲启:宛陵遭顾雍、虞翻、焦己联军合围,程公危殆。此非偏师,乃吴会士族与丹越联手之绝杀。意在锁我主力于芜湖,而后图之。溧阳直面刘备、太史慈,瑜虽竭力,亦难久持。天时将至,兵疲粮匮,势不可为。弃芜返宛,犹可存本;迟疑不决,满盘皆输!我军存亡,在此一举,望兄速断!”
每一个字,都象一把重锤,敲在孙策的心上。
他猛地抬头,望向宛陵方向,仿佛能听到程普大营的喊杀声,看到周瑜在溧阳独对强敌的身影,甚至能想象到凌操在陌生敌军面前束手无策的焦虑。他终于明白,自己在这里多耽搁一刻,整个集团就向深渊滑落一分。
什么天时将至?他看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战场,卷起阵阵尘土,带着深秋的肃杀。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焦躁与怒火,只剩下无边的疲惫和清醒的绝望。
他输了。
不是输在武勇,而是输在了这盘更大的棋局上。
孙策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尽是血丝与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公奕。”
“末将在!”蒋钦从主公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沉重。
“传令……”孙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停止攻城,全军……撤出战斗。”
他顿了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那四个字:
“回师……宛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