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以北三十里,刘备-刘繇联军大营。
连绵的营寨与南面孙策军的大营遥相对峙。自芜湖捷报传来,联军士气大振,步步为营,将战线从曲阿一路推进至此,如同两道逐渐收紧的铁钳。
孙策军中军大帐。
“砰!”
一声闷响,孙策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他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令江东豪杰胆寒的虎目,此刻燃烧着屈辱与暴怒的火焰。
“陈登!贺齐!安敢如此!”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芜湖失守的消息,象一记沉重的闷棍,砸在了他的心头。
帐内,周瑜、韩当、黄盖(额上裹着伤布)等内核将领肃立,人人面色凝重。芜湖一失,孙策军与江北的连络便首当其冲。更要紧的是,宛陵的侧翼失去了屏障,门户大开。这三角布局,已缺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伯符,息怒。”周瑜的声音依旧沉稳,但眉宇间凝结的忧色挥之不去。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芜湖的位置。“吴中郎失守,非战之罪。陈登水师精锐,出其不意,贺齐又于陆上猛攻,内外夹击,仓促间难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淅而冷峻:“如今局势,已非胶着,而是危殆。芜湖一失,我军与江北联系彻底中断,历阳援军、粮草皆无法南下。此其一。”
他的手指向上移动,划过丹阳南部:“周昕、纪清所部占据泾县,如今芜湖易手,宛陵已失去侧翼!城内不仅有丹阳多年积储,更是我军中大半将士家眷所在!此其二,亦是动摇军心之根本!”
最后,他的手指回到当前对峙的战线:“刘备、刘繇联军步步紧逼,太史慈稳坐中军,其目的就是将我大军牢牢钉死在此地。待我军粮尽,或宛陵有失,军心崩溃,则大势去矣。”
韩当咬牙道:“公瑾,那就回师先救宛陵!某愿为先锋!”
黄盖立刻反驳:“不可!我军一旦后退,刘备、太史慈岂会坐视?必衔尾追击,届时前有坚城,后有追兵,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公覆将军所言极是。”周瑜肯定了黄盖的判断,“回师宛陵,是下下之策,正中纪清、鲁肃下怀。他们就是要让我们首尾难顾。”
孙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目光灼灼地看向周瑜:“公瑾,计将安出?芜湖必须夺回!”
周瑜迎上孙策的目光,斩钉截铁:“不错!破局之关键,仍在芜湖!夺回芜湖,则链断重续,江北粮草可入,届时,芜湖、宛陵、溧阳三地再成犄角,便可相互呼应,盘活全局。”
他详细阐述自己的计划,语速加快:“刘备、鲁肃此刻必认定我军方寸已乱,或欲救宛陵,或欲拼死一战。我等便将计就计——”
“明日拂晓,大军尽出,猛攻联军大营!尤其要盯紧太史慈本部,做出因后路被断而狗急跳墙、寻求决战的姿态。义公将军、公覆将军,需亲自陷阵,务必让敌军感受到巨大压力,将其主力牢牢吸引在正面战场。”
孙策眼中精光一闪:“而我,则亲率一支绝对精锐,直奔西行,避开敌军耳目,疾驰芜湖,以雷霆之势,夺回此城!”
“正是!”周瑜重重颔首,“此战关键在于‘快’、‘狠’、‘密’!伯符你需带上蒋钦,他熟悉水陆情状。再从各营抽调最悍勇、脚程最快的士卒,组成敢死之师,人数不在多,在于精,八百足矣!抵达芜湖后,不做任何休整,立刻发动强攻。陈登擅水战,陆战非其长项;贺齐部久战疲惫,且新得芜湖,防御未固。以伯符之勇,骤施突袭,胜算极大!”
孙策闻言,豪气再生,立刻下令:
“义公叔、公覆叔,明日拂晓,请二位随公瑾,猛攻联军大营!”
“公奕,即刻单击八百精锐,人披双甲,携带三日干食,入夜后随我出发!”
“传令伯骁,他的大营是我军前沿壁垒,务必守住,绝不能让陈登从芜湖西进一步!再令德谋叔,他的防线关乎宛陵安危,必须将周喁所部牢牢钉在泾县,确保我军后方无虞!”
“诺!”众将领命,气氛肃杀而决绝。
周瑜补充道:“还有一事。立刻派熟悉水路的斥候,携带密信,乘坐快船,星夜渡江前往庐江舒县,求见刘勋太守。陈明利害,刘备若尽得丹阳,下一个目标必是庐江。请他出兵,不必渡江,就在北岸集结,做出威胁芜湖的姿态,牵制陈登水师,使其不敢全力支持陆上守军!”
“进军路线呢?”孙策看着地图,目光在陆路与水路之间逡巡。
周瑜的手指沿着地图上的蓝色线条划过:“走水路!自溧阳入溧水,顺流而下,直抵芜湖西南。此路比陆路更快,也更隐蔽,能最大限度保存士卒体力,利于抵达后即刻投入厮杀。公奕,你负责征集所有可用轻舟快船,务必确保行动迅捷隐秘。”
蒋钦抱拳:“末将领命!”
计议已定,众将各自离去准备。帐内只剩下孙策与周瑜。
孙策望着帐外渐沉的夜色,沉声道:“公瑾,此战凶险。正面压力,全系于你身。”
周瑜走到他身边,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力量:“伯符,我这边你无需担心。记住,夺回芜湖后,不必急于东进与我汇合。你当立刻巩固城防,清扫周边,打通与江北的联系。届时,我军进可与你夹击陈登、贺齐,退可保有芜湖-溧阳-宛陵这条南北纵深的防线,仍可与刘备周旋。关键在于,你要快!”
孙策重重拍了拍周瑜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夜,孙策亲率八百精心挑选的死士,登上了蒋钦准备的船只。船队驶入溧水,借着水流与夜色的掩护,向着芜湖方向悄然而去。
周瑜独立于溧水之畔,目送船队消失在黑暗中,方才转身回营,开始部署翌日的佯攻。整个江东的战局,似乎都系于这支奇兵之上。
然而,就在孙策动身的翌日清晨,一场他始料未及的危机,在宛陵骤然爆发。
宛陵西南,程普大营。
老将程普刚刚巡营完毕,正准备歇息,一名亲兵却手持一封密信,疾步闯入帐中。
“将军!周太守急信!”
程普接过一看,是丹阳太守周尚的亲笔。信上字迹略显仓促:“城东忽现不明敌军,数目不详,攻势甚急!望公速决!”
“城东?”程普的眉头瞬间拧紧,“东面是吴郡、会稽……严白虎的势力就在附近,或是许贡有所异动?”
他立刻唤来凌操。凌操看过信,也是满脸疑惑:“末将愿领一军回援,定保宛陵无虞!”
程普沉吟片刻,眼下孙策与周瑜的主力都在宛陵北面,宛陵是绝对不容有失的根本。他当即下令:“凌操,你速率三千兵马回城,协助周太守守城。务必查明敌军来路,若事有可为,便出城击溃他们!”
“末将领命!”凌操抱拳,立刻转身点兵而去。
程普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这股敌军出现得太过蹊跷。他快步走到地图前,目光在宛陵东面的山川城邑间扫过,试图找出任何可能的线索。
然而,不等他理清头绪,仅仅半日之后,营外突然传来震天的战鼓与喊杀声!
“报——!将军,不好了!泾县周喁,引大军来袭!前锋已与我军前营接战!”
“周喁?”程普猛地抬头,“此人前番刚在青弋江遭伏,损兵折将,竟还敢再度前来?”
“不止周喁!”斥候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惧,“敌军中……有大批山越,作战极有章法,凶猛异常!丹阳南部有如此势力的,除了祖郎,末将想不出第二人!”
“祖郎?!”程普瞳孔骤缩。
周喁、祖郎……一个是为兄复仇心切的疯子,一个是因孙策“尽更置长吏”、利益受损而挺而走险的丹阳地头蛇。他们怎么会搅到一起?而且偏偏是在主公奇袭芜湖、凌操回援宛陵的这个当口。
程普猛地一拳砸在案上,他终于明白那股不安源于何处。
“不好!中计了!”老将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怒,“东面那支敌军不是疑兵!周喁和祖郎也不是巧合!这是蓄谋已久的三路合围!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宛陵!”
他立刻看向亲兵,声音急促:“快!速派快马,走小路前往溧阳和芜湖,告知公瑾与主公,宛陵危急,我军……已被牵制!”
命令出口,程普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凌操已被调开,孙策远在芜湖,周瑜被刘备死死钉在溧阳。此刻,他竟成了宛陵城外唯一的屏障。
望着营外越来越近的烟尘与杀声,程普深吸一口气,拔出了佩刀。他知道,自己必须守住这里,直到援军到来,或者……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与此同时,在宛陵以东数十里外,一支军容严整、成分复杂的军队正在安营扎寨。中军大帐内,气氛却与程普营中的凝重截然不同。
“哈哈哈!”一个豪迈的声音笑道,正是山越宗帅焦己,“程德谋此刻,想必已是焦头烂额了!顾先生神机妙算,这虚实结合之计,果然让程普和凌操首尾难顾!”
主位上的顾雍,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平静地看向身旁的虞翻:“仲翔,连络祖郎之事,多亏你了。”
虞翻淡然一笑:“非我之功。是焦帅与祖郎有旧,而仁明为兄复仇之心感天动地。我等不过因势利导,顺势而为。”
原来,这一切的幕后推手,正是顾雍。
早在纪清成功说服周昕于歙县起兵之时,远在吴县的顾雍便已洞察到,江东大势将易。他不再“静观其变”,而是决心抓住这破局之机,主动出击。
他先是亲赴陆府,面对悲愤的陆俊与族老,他郑重一拜,沉声道:“康公是我舅父,孙策逼死舅父,此仇不共戴天!”此言瞬间拉近了距离。随即,他条分缕析,将复仇雪恨、家族利益与江东未来格局融为一体,终于说服陆家,获得了陆氏全力的财力与私兵支持。
旋即,他寻到了近来往来吴会、与纪清等人交好的全琮,借助其悄然创建的军情信道,将一封陈明利害、洞察时局的密信,送至会稽王朗处。
在那封言辞恳切又洞察时局的信中,顾雍陈明利害:孙策若胜,吴会士族永无宁日;刘备若胜,早期雪中送炭者必得重用。如今孙策主力被牵制,宛陵空虚,正是奇袭定鼎之时。
王朗被其说动,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满足于后勤支持,命虞翻率领会稽郡兵精锐西进。
顾雍则尽起顾、陆两家私兵,在乌程与虞翻会师。大军行至故鄣,顾雍亲自出面,凭借其声望与对未来局势的承诺,成功说服了盘踞在天目山附近的宗帅焦己率部添加。
而虞翻从焦己处得知,他与丹阳南部势力最大的山越豪帅祖郎素有交情后,当即定计。他请焦己遣心腹密会祖郎,以“共抗孙策,匡复丹阳”为约,邀其出兵。
此时祖郎正因孙策势力深入丹阳,挤压其生存空间而心怀戒备,得此密约,正中下怀。他本就敬服前任丹阳太守周昕,当下便允诺起兵,与为兄复仇的周喁合兵一处,这便有了西南方向猛攻程普大营的一幕。
至此,一支由吴郡士族、会稽官军、丹阳山越组成的反孙联军,在所有人都未察觉之际,已然成型,并将它的兵锋,直指孙策军团那颗毫无防备的心脏——宛陵!
江东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