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阿城外的原野,在长达二十日的僵持中,仿佛被时光凝固。双方的营垒依旧森严,旌旗依旧招展,但最初那雷霆交击的锐气,已渐渐被沉闷的消耗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江水与泥土的腥气,更添了几分士卒汗水的酸馁与营火燃尽的焦糊味。
这二十日里,僵持并非静止。惨烈的攻防在营垒前的每一寸土地上反复上演。
联军一方,刘繇麾下大将张英在一次夜间率部出营逆袭,企图焚毁孙策军新设的炮车阵地,起初进展顺利,却误入韩当缺省的伏击圈。张英奋力死战,身被数创,最终被韩当亲兵以长矛刺落马下,壮烈殉难。
另一场激烈的攻防中,一段营栅在孙策军悍卒的猛攻下岌岌可危。危急时刻,一名身着北海军制式札甲的老兵率部顶了上去,他正是徐盛麾下军侯李宇。李宇自黄巾之乱时便追随太史慈,是北海的老底子,太史慈受命集成丹阳兵时,特意将他与郭魁留在北海,辅佐徐盛、田豫镇守根基。此次徐盛南下,特意带上了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以期在关键时刻能稳得住阵脚。此刻,李宇手持环首刀,身先士卒,怒吼着将攀上营栅的敌军砍翻,其麾下北海老卒亦奋勇当先,死死抵住了缺口。然而,就在击退敌军一波攻势的间隙,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精准地贯穿了李宇的脖颈。他身躯一震,手中战刀坠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缓缓靠着营栅坐下,鲜血迅速染红了胸前的甲叶,再没能站起来。
消息传到中军,太史慈持令旗的手为之一顿,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沉声对禀报的士卒道:“知道了,厚葬子州,抚恤加倍送至其北海家中。”传令兵离去后,他望向那片激战方歇的营垒,目光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这些从北海带出来的老兄弟,每折损一个,都如同剜去一块心头肉。
孙策军同样付出了代价。年轻气盛的军侯邓当在率队侦查联军侧翼水寨时,遭遇徐盛埋伏。邓当奋勇搏杀,却被徐盛一箭射穿肩胛,虽被亲兵拼死抢回,却也因伤势过重,短期内无法再战。老将黄盖在一次亲自督战、试图强行突破联军鹿角阵时,被营中射出的一支冷箭擦过额角,血流披面,险些坠马,不得不退回后营休养。就连以勇悍着称的周泰,也在一次小规模接战中,为掩护部属撤退,臂上中了太史慈军一记弩箭,深可见骨。
这些伤亡如同钝刀子割肉,不断消耗着双方的血液与耐心。
孙策军又一次徒劳的进攻被联军箭弩击退。太史慈立于哨塔之上,玄甲上的晨露尚未干透,他对身旁的刘备道:“主公,孙策锐气已堕,然周瑜用兵诡谲,营寨调度依旧章法严谨,不可不防。
刘备颔首,目光扫过战场边缘那些被反复争夺、已是一片狼借的缓冲地带,沉声道:“子义所言极是。只是如此消耗,钱粮如流水,虽有广陵粮秣支撑,亦感吃力。“他身后的鲁肃闻言,抚须道:“主公勿忧,陈元龙坐镇广陵,统筹后方,当能保我军无后顾之忧。此等僵持,比拼的便是底蕴与耐心。“
与此同时,孙策军大营中,气氛更为焦灼。孙策烦躁地将马鞭掷在舆图上:“二十日!寸土未进!公瑾,那太史慈莫非是铁打的不成?“
周瑜为他斟上一杯水,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伯符少安。太史慈善守,鲁子敬善谋,强攻确非上策。我所虑者,乃是随太史慈一同前来,却在阵前消失已久的纪清,纪泰明。“他指尖从舆图的曲阿缓缓移开,先是掠过会稽,“会稽王朗,守户之犬尔,或可借粮,却无胆出兵。“随即,他的手指移向更西南的豫章郡,“豫章朱皓,虽与刘繇有旧,其性亦算刚直,然豫章路远,山越频仍,其部众集结、粮草转运,再跋涉至此,非旬日之功。届时我军早有斥候探知,足以做出应对。
他收回手指,眉头却未舒展,目光在丹阳南部局域不经意地扫过,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尤疑:“如此看来,纪清所能借之力似乎皆不足惧……但正因如此,我才更觉不安。此人行事,常出人意表。他既然消失,必有所图,而我等却算不出他这枚棋子会落在何处……这种感觉,很不好。“
与前线压抑的战云相比,吴郡郡治吴县,表面依旧维持着繁华与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暗流随着僵局的持续而愈发汹涌。
太守府内,许贡仔细听着麾下探子带回的每日战报,脸上露出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
“刘扬州那边,派人将上次承诺的那批环首刀和箭镞,趁着夜色从西面水路给他运过去,数量……就按之前谈好的七成给。”他轻描淡写地吩咐道,仿佛只是处理一桩寻常买卖,“记得,要让刘扬州的人知道,我们筹措这批军械是何等不易,全赖我许某人全力周旋。”
心腹幕僚刚要领命而去,许贡又补充道:“且慢。孙策军那边,新到的粮船可以放行了,就说是吴郡士绅‘钦佩’孙郎征战辛苦,特意‘筹集’的慰军粮秣,数量要足,品相要好。”他特意在“钦佩”和“筹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幕僚心领神会,这便是一手给刘繇送杀敌的兵器,一手给孙策送养兵的钱粮。
“府君高明!”幕僚奉承道,“如此,无论将来是谁得势,都需承我吴郡的情分。刘扬州得了铁器,能多撑些时日,多消耗孙策一分力气;孙策得了粮草,便不会狗急跳墙,转而觊觎我吴郡。两虎相争,方能显出我这猎户的重要性。”
许贡抚须轻笑,志得意满:“正是此理。让他们打,好好打。他们打得越久,我这吴郡便越安稳,也越发显得举足轻重。传令下去,对前线的‘贸易’,铁器输出再‘酌情’收紧一成,粮价嘛……看在孙郎如此‘知趣’的份上,暂时维持原价。”他不仅要维持平衡,更要在这血腥的平衡中,为吴郡榨取每一分可能的利益,同时确保这两头猛虎,既不能立刻分出胜负,也不能有任何一方转过头来咬自己一口。
月色下的书房,灯花轻爆。一位气质沉静的青年放下手中书卷,对侍立的族人缓声道:“传话下去,族中子弟近期谨言慎行,闭门读书,但弓马之术亦不可偏废。”见族人面有疑色,他目光沉静如水,续道:“世外风雷已起,我顾氏当时刻谨记:静观其变,非是怯懦;谋定后动,方为生存之道。且看这阵东风,最终会为谁而来。”
另一处华厅内,争论声虽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淅可闻。“……孙伯符兵锋之盛,人所共见!此时示好,将来……““荒谬!其行事霸道,岂是良主?刘玄德仁德布于四海,方为大义!“争论未有结果,但朱家的内部分歧,已然暴露无遗。
算盘珠的脆响在夜色中格外清淅。家主听着管事汇报,沉吟道:“暗中清点族中可用之才,无论文武,皆造册备案。往曲阿、下邳的商队,带回的除了货物,更要有时局消息。“张家像精明的商人,不急于下注,而是默默清点着自己的筹码。
而与这三家或谋划或争论不同,有一处府邸始终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沉默之中。府门紧闭,少有宾客往来。那份因庐江旧事而留下的沉郁与隔阂,让他们在面对与“孙“字有关的一切时,都本能地感到窒息。这份无声的伤痛,正悄然塑造着陆家未来的选择。
就在这各方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算计、等待之时,一匹来自南方的快马,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携着惊人的消息,先后闯入了曲阿前线与吴县城。
在孙策大营,传令兵几乎是滚鞍落马,声音嘶哑欲裂:“主公!丹阳急报!周昕、周喁兄弟,汇合贺齐、董袭等将,聚兵万馀,已出歙县,正沿泾水北上,兵锋直指……直指宛陵!“
“什么?!“孙策霍然起身,一把夺过军报,目光扫过,脸上的血色瞬间被怒火取代,他猛地将绢布拍在案上,坚实的木案竟被拍得裂开纹路!“周昕老儿!安敢欺我!他竟还有胆量、还有人马反攻?!
帐中诸将尽皆失色。宛陵,乃是丹阳郡治,更是……周瑜现今的居所!
周瑜接过军报,快速览毕,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被彻底打破,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果真如此“的了然,随即被冰冷的锐利所取代。他抬眼看向暴怒的孙策,声音依旧平稳:“伯符,军情紧急。周大明竟能重聚兵马北上,其势非同小可。纵观刘玄德麾下,能有此手段,深入敌后、扭转乾坤者……除却那许久未现踪影的纪清纪泰明,瑜实难作第二人想。“
他修长的手指重重按在舆图的宛陵位置上,那里不仅是丹阳郡治,更是他周氏一族及诸多将领家眷的安身之所。“宛陵若有不测,则丹阳震动,军心必乱。此计狠辣精准,直指我方要害。“他深吸一口气,决然道,“曲阿僵局已破,此地不可再留。当务之急,是即刻回师,以雷霆之势扑灭南方之火,否则我等在江东立足未稳,恐有倾复之危。“
几乎在同一时间,吴县太守府内的许贡,也收到了内容相仿的急报。他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住,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落在衣襟上,浸湿一片也浑然不觉。
“周大明……起兵了?还是反攻?“他喃喃自语,脸色变幻不定。他赖以生存的“平衡“,在这一刻,被来自南方的这把大火,烧得摇摇欲坠。
而吴郡四姓的府邸中,几乎也在同时收到了风声。那沉静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不再静观而是择路;激烈的争论因这变量而暂息,转为更深的思虑;算盘声更加急促;而那沉默的府邸深处,似乎也有微光闪动。
曲阿二十日的僵局,在这一声来自南方的惊雷中,轰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