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的支流在曲阿以南蔓延开来,化作无数纵横交错的水道,如同大地的血脉。晨雾如轻纱,笼罩着这片静谧而陌生的水域。几艘征调来的船只,载着纪清一行数十人,悄然离开了太史慈正在构筑的坚固营垒。
这队伍中,除了王启、莫雷率领的先遣营精锐外,赫然还有夏侯博、夏侯纂两兄弟。
他二人随纪清回到下邳后,便被纪清郑重举荐于刘备。刘备亲自召见,一番交谈,深喜二人之才,夏侯博之勇烈,夏侯纂之沉稳,皆给刘备留下深刻印象,已准备授予军职。
其时,刘备决议亲援江东,纪清与太史慈皆在出征串行之中。夏侯兄弟得知后,竟不约而同,主动向刘备请命,愿暂不入军中任职,先随纪清左右,护卫周全,以期在实战中历练,并报纪清知遇引荐之恩。二人曾在陈国亲眼见识过纪清如何于谈笑间说服陈王刘宠,深知这位年轻先生胆略过人,智计百出,心中早已钦服,亦觉追随其侧,更能增长见识。刘备感其诚意,亦觉此议能保纪清万全,遂欣然应允。
此刻,夏侯博按刀立于船头,壮硕的身躯在微晃的船身上稳如磐石。他虎目扫视着雾气昭昭、芦苇丛生的两岸,眉头紧锁,忍不住对身旁的纪清低声道:“先生,这水道错综复杂,敌情不明,地理不熟,若那严白虎派水贼在半道截杀,或干脆封锁水道,我军困于舟船,施展不开,岂不危矣?”他性情勇烈直率,首先考虑的便是最直接的军事风险。
纪清扶着船舷,目光同样审视着这片充满未知的水域,点了点头:“子扬所虑甚是,水网之地,敌情不明,确是险地。”他话锋一转,声音沉稳,“然而,也正是因为这水道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严白虎方能在此立足。其势力根基在于舟船水战,陆上野战非其所长。我等乘船,看似入其瓮中,实则也是最快贴近其腹心之法。”
沉稳好学的夏侯纂若有所思,接口道:“先生之意,是效仿古人‘批亢捣虚’?看似行险,实则直指要害。只是,这水道茫茫,敌暗我明,‘虚实’如何分辨?”
纪清赞许地看了夏侯纂一眼,然而实际选择这条路线则是因为原本时空里就已有先驱。孙策在击破刘繇后,正是凭借其锐气,无视侧翼威胁,沿此路径长驱直入,直插会稽腹地,方才打得王朗措手不及。按常理,孙策途经乌程必与严白虎有一场恶战,但史书记载却是其拿下会稽后,才回师收拾严白虎。纪清由此判断,历史上的严白虎在孙策大军过境时选择了避让。所以选择这条路线,理应也是安全的。
纪清压下心潮,对夏侯纂解释道:“元德所言不差。我等此行,快字当先。严白虎在此地盘踞多年,各方势力交错,他未必能一手遮天。我等轻装简从,行动迅捷,正是要利用这水网的地利与信息的滞后,打一个时间差。”
他看向略显忧虑的夏侯博,安抚道:“子扬放心,我非无备而行。王启、莫雷已率数名精通水性的先遣营弟兄,驾轻舟前出数里侦察。我等耳目,未必就弱于地头蛇。”
话音刚落,前方雾气中一艘轻舟如箭般飞回。王启立于船头,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先生,前方主水道有沉船阻塞,形迹可疑,绝非天灾!两侧芦苇荡中,伏有舟船,人数不详!”
“果然来了!”夏侯博精神一紧,右手已按在刀柄之上,低喝道:“全军戒备!”
纪清心头亦是一凛,但面色不变,沉声问道:“启哥,可能寻到绕行之路?”
紧随其后的莫雷立刻接口,语气急促:“先生,西侧有一条狭窄支流,地图未标,或可通行,但水道极窄,两岸芦苇更深,更易中伏!”
形势瞬间紧迫。绕行,前路不明,风险更大;强闯,舟船于水道中难以回转,正是兵家大忌。
就在此时,两侧芦苇荡中已响起尖锐的呼哨之声,打破了水面的寂静。十数艘狭长的快舟如同水蜈蚣般蜂拥而出,船上的汉子们赤膊纹身,手持弓刀鱼叉,呼喝怪叫,显然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熟悉水战的水贼悍匪。箭矢开始零落地射向纪清所在的船只,叮当作响。
“来不及了!”纪清当机立断,“此地离乌程已不远,严白虎主力必在陆上营寨。与其在水上被动挨打,不如弃舟登岸,反客为主!王启、莫雷,率先遣营开路,抢占右前方那片高地,创建防线!子扬、元德,随我护卫,所有人弃船,向乌程方向突围!”
“遵命!”
命令一下,王启、莫雷率先响应,如同猎豹般率领先遣营精锐,不顾冰冷的河水,纷纷跃入齐腰深的水中,迅速涉水上岸。他们利用芦苇和起伏的地形掩护,弩箭连发,精准地射倒了几个试图从岸边拦截的贼人,迅速清理出登陆场,并抢占了一处稍高的土坡。
纪清在夏侯兄弟一左一右的严密护卫下,以及其馀士卒的簇拥下,迅速弃船登岸。夏侯博刀光如雪,将一支射向纪清的冷箭劈飞,怒吼道:“贼子敢尔!”夏侯纂手中长枪如毒蛇出洞,将一名嚎叫着扑上来的水贼刺穿。
水上的贼人见目标果断弃船上岸,也纷纷呼喝着靠岸,仗着人多势众,从三面围拢过来,试图将这支小队歼灭在河滩之上。
“结阵!向高地靠拢!”夏侯博指挥若定,与夏侯纂互为犄角,且战且退。夏侯博勇不可当,刀风呼啸,每每迎头猛击,迫得贼人不敢过分紧逼;夏侯纂则心细如发,长枪灵动,专司查漏补缺,格开侧翼袭来的冷箭与攻击。兄弟二人一刚一柔,配合无间,竟暂时稳住了阵脚。
然而,贼人数量众多,且熟悉地形,不断利用芦苇丛迂回骚扰,纪清等人的突围速度被严重迟滞,形势依然危急。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一阵沉闷的蹄声与嘈杂的脚步声从侧后方传来,只见一彪人马约百馀人,从树林中涌出,彻底封住了他们向乌程方向退却的道路。为首一人,体态雄壮,面相凶悍,身着简陋的皮甲,踞坐于一匹杂色马上,正是严白虎。他身旁站着其弟严舆,以及一众神情彪悍、手持利刃的门客。
“哼!倒是机警,跑得也快!”严白虎声如破锣,带着戏谑与杀意,“看你们身手不象寻常商旅,说!到底是哪路来的探子?!”
前有强敌拦路,后有水贼追兵,纪清一行人瞬间陷入了绝境。夏侯博目眦欲裂,将纪清护在身后,准备拼死一战。
千钧一发之际,纪清却深吸一口气,越众而出,毫无惧色地看向严白虎,朗声道:“将军何必盘问过甚?我等不过是南返的寻常行旅,偶遇水贼,自卫而已。将军雄踞一方,何必与我等小民为难?”
严白虎闻言狞笑:“寻常行旅?寻常行旅有这般好身手?有这般狠辣的护卫?看来不动真格,你们是不肯说实话了!给我拿下!”
几名悍勇的门客应声而出,持刀逼近。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名严白虎的哨探连滚带爬地从队伍来的方向跑来,脸色惨白,声音都变了调:“将军!不好了!我们设在后面山坳里,准备截断他们归路的那个哨点……弟兄们全被人摸掉了!都被打晕捆得结结实实,武器干粮全没了!对方…对方还留了字!”说着递上一块明显是从衣襟上撕下的布条。
严白虎一把抓过布条,上面用木炭潦草地写着四个大字:
“动则殒命。”
他脸色骤变,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升起。那个哨点位置极其隐蔽,是他精心布置,准备万一这支队伍突围成功,便截断其归路,甚至趁机拿下曲阿的暗棋!竟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被人连根拔起?对方是如何知道的?又是如何做到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王启和莫雷从高坡侧的灌木丛中钻出,回到纪清身后,对着纪清微微点头示意。
这一幕,结合那四字布条,让严白虎及其麾下所有人心头巨震,看向纪清一行人的目光彻底变了。这已不是简单的悍勇,而是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精准而恐怖的打击能力。
纪清将严白虎脸上那惊疑不定、由怒转惧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心知先遣营的雷霆手段已经奏效。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敲打在严白虎心上:
“严将军,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吗?”
他不等严白虎回答,语气转为深沉:“实不相瞒,我等乃徐州刘镇东麾下。此行身负重任,不欲节外生枝,故乔装而行。将军又何必苦苦相逼?”
严白虎瞳孔一缩,徐州刘玄德?!那个能与袁术周旋、如今又支持刘繇、兵强马壮的刘备?
纪清不等他细想,继续说道:“将军雄踞乌程,威震一方,然清窃为将军忧之。”
“为我忧?”严白虎眯起眼,杀气未消,但底气已泄了大半。
“正是。”纪清目光如炬,直视严白虎,仿佛能看穿他外强中干的本质,“将军可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丹阳战事将息,孙策狼子野心,荡平刘扬州后,下一步兵锋所指,莫非吴郡?将军以为,凭乌程一隅之地,能挡孙策新胜之虎狼之师否?”
严白虎脸色阴沉如水,握着布条的手微微颤斗,没有回答。这正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
纪清语气加重,软硬兼施:“我主刘镇东,仁德布于四海,今已与近在丹徒的刘扬州联手,共抗国贼。孙策若来,我军必不会坐视。将军今日若行个方便,他日便是朋友;若执意为难……”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刚才先遣营出现的方向,其意不言自明。“……便是凭空树此强敌,损兵折将,待到孙策兵临城下之时,将军又凭何自保?是为智者所不取也!”
这番话,彻底击中了严白虎的软肋。他脸上的凶戾之气渐渐被权衡、恐惧和一丝侥幸所取代。
严白虎沉吟半晌,脸上的横肉跳了跳,终于重重地哼了一声,挥了挥手,让麾下人马让开道路,沉声道:“纪先生好口才,好手段!今日便卖刘镇东一个人情。从此往南,某保你一路畅通!请吧!”
“多谢将军。”纪清拱手致谢,神色依旧从容,不卑不亢。
队伍重新集结,在严白虎部众复杂目光的注视下,安然通过。走出数里,确认安全后,纪清才轻轻松了口气,感觉背后的中衣已被冷汗浸湿。
夏侯博收刀入鞘,心有馀悸:“先生,方才真是险极了!若非先遣营的弟兄……”
纪清回首望了一眼严白虎的方向,目光深邃:“险,却值得。经此一事,严白虎已知我厉害,更知与主公为敌非是明智之举。至少,在我们与孙策分出胜负前,他不敢轻易妄动。此行,不虚。”
他望向南方,水网的尽头,是此行的真正目标。“加快速度,前往馀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