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的春日,似乎格外的慷慨。才过惊螫,温暖的阳光便毫无保留地洒满下邳城的每一个角落,城内坊市间人流如织,一派安居乐业的景象。然而在这片升平气象之下,一股无形的力量正随着“春耕备荒,夏初用兵“的方略,悄然浸润着徐州的军政肌体。
下邳城外,广袤的田野上,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无数农人赤足踩在湿润的泥土里,吆喝着耕牛,进行着一年中最关键的春耕。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许多农户手中使用的,是一种造型颇为新颖的曲辕犁。
只见那犁辕弯曲,转弯灵活,入土既深且省力,大大减轻了人与牛的负担。地头边,典农校尉国渊带着几名佐吏,正在仔细查看犁地的深度和均匀程度。他抓起一把被翻出的、带着湿气的深色泥土,在手中捻了捻,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喜悦。
“好!深耕如此,肥力得下渗,禾苗根系必壮!”国渊对身旁的功曹说道,“去岁冬季,我等依泰明先生所绘图样,督造分发此新式犁具,如今看来,成效远超预期。照此情形,春耕可较往年提早近十日完成!如此一来,既不误农时,又能为夏日大军行动腾出充足的民力。此真乃天佑徐州,佑我主公啊!”
他放眼望去,只见阡陌纵横,人牛协力,秩序井然。更远处,由糜家、陈家等大族组织的庞大车队,正将一袋袋粮种、一批批农具运往各乡各里。
几乎与此同时,在广陵郡治所,郡丞步骘于官署后院的一间静室内,接待了一位风尘仆仆的访客——他的同乡好友,以才学品行着称的严畯。室内茶香袅袅,却难掩步骘眼中的热切。
“曼才兄,一别经年,不想在此重逢!兄之清誉,早已传遍江淮,今日见兄风采更胜往昔,弟心甚喜!”步骘亲自为严畯斟茶,言辞恳切。
严畯接过茶盏,神色却一如既往的谦冲平和:“子山兄谬赞了。畯乃闲散之人,偶读诗书,岂敢当‘清誉’二字。倒是兄台,如今辅佐刘使君,出任郡丞,方是真正施展抱负。”
步骘顺势切入正题:“既如此,曼才兄何不留下?刘使君乃当世英雄,仁德爱民,求贤若渴。以兄之大才,必得重用,你我兄弟亦可共图一番事业!”
严畯沉吟片刻,轻轻放下茶盏,目光坦诚地看着步骘:“子山兄盛情,畯心感之。然出仕之事,关乎一生志业,不可不慎。畯于刘使君之政风抱负、徐州之真实气象,所知仍限于传闻。贸然投身,恐非慎独之道,亦有负兄台举荐之美意。”
步骘知他性格外柔内刚,极有主见,见其并未直接拒绝,便知有机会。他不再强劝,转而提出一个更稳妥的方案:“曼才兄谨慎,乃是君子之风。既然如此,兄何不亲往下邳一观?刘使君为人如何,幕府群贤风采如何,百姓生计如何,兄可自行判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觉骘所言非虚,徐州确是吾辈施展抱负之地,则兄留之;若觉与志趣不合,去留自便,骘绝无怨言,你我仍是挚友。”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既尊重了严畯的选择,又表达了充分的诚意和自信。严畯闻言,沉思良久,终于缓缓点头:“子山兄此言,至公至诚。若再推辞,便是畯不识抬举了。好,畯便随兄安排,前往下邳见识一番。”
就在徐州上下忙于内政、春耕,并悄然延揽四方人才之际,数匹来自南方的快马,带着一身风尘与紧迫的气息,驰入了下邳城,将一则重要的军情急报送到了镇东将军刘备的案头:袁术麾下年轻将领孙策,已挥师渡江,对扬州牧刘繇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消息传来,虽未引起市井间的恐慌,却立刻让将军府内的气氛为之一紧。偏厅之内,刘备迅速召集了鲁肃、纪清、刘政等内核幕僚议事。值得一提的是,新近被刘备亲自请出山、拜为西曹掾的名士张昭,此次也在受邀之列,足见刘备对其之重视。
然而,此刻端坐于席间的张昭,心中却不禁回想起十数日前那令他印象深刻的一幕。
那时,位于彭城的他对于刘备的征召,曾以性格刚直、不习兵事为由婉拒。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不料数日后,刘备竟只带着两名随从,轻车简从,亲至他彭城府内。更令他意外的是,面对他出于学者习惯的、甚至有些尖锐的质疑和直言不讳的谈吐,这位名满天下的镇东将军非但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始终面带温和的笑容,听得极为专注。两人从天下分崩的根源,谈到经典典籍的微言大义,从黎民百姓的疾苦,谈到治国安邦的良策。刘备不仅对答如流,更难得的是其言谈中流露出的那种对苍生的深切悲泯和匡扶汉室的坚定决心。
“天下糜烂,非独夫之过,乃制度崩坏、纲纪不存之故。备虽不才,亦知欲安天下,需先正名分,明律法,使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刘备当时的话语,犹在张昭耳边回响。正是这份超越了一般军阀气度的恢弘格局与至诚之心,彻底打动了他。最终,他离席下拜,心悦诚服地表示愿效犬马之劳。刘备当即任命他为西曹掾,主管府内僚属的选拔考绩。
此刻,议及江南突如其来的变局,张昭秉持其一贯重视礼法纲常的原则,率先沉稳开口:“主公,诸位。孙伯符借袁公路之兵,攻伐朝廷正式任命的州牧刘正礼,此举于礼法纲常大有亏欠。我徐州乃仁义之师,纵因战略所限不直接干预,亦当在道义上明辨是非,公告天下。”他一句话,便从政治正确的高度为事件定了性。
鲁肃紧接着分析道:“子布先生所言极是。然从战略视之,孙伯符虽勇,势如破竹,然其眼下根基浅薄,名义上仍为袁公路部将,其所得之地,短期内必为袁公路所有。我军心头大患,仍是盘踞淮南的袁公路本人。肃以为,江东战事,我可静观其变,暂不作直接军事干预。刘正礼虽非雄主,但据有州牧之名,占据地利人和,若能凭借长江之险牵制孙伯符一时,使其无法迅速集成江东,于我徐州全力北进西图之大计,实为有利。”
纪清对二人的见解深表赞同,并补充了更具体的策略:“子敬兄洞若观火。孙伯符此举,名为袁术拓土,实为己谋基业,此中龃龉,日后必显。当下我方可双管齐下:其一,令广陵元龙处,继续大张旗鼓,施加压力,务必使袁公路感觉我主力意在淮南,不敢抽调兵力支持孙伯符,甚至可能反催孙伯符速战,从而增加其损耗;其二,可密遣精细之人,留意江东战局,尤其是……刘繇麾下,是否有明智之士,能洞察其中利害,或许会主动与我连络,届时或可另辟蹊径。”
刘备听完三位内核谋士的意见,心中已然明了,总结道:“三位先生之言,皆老成谋国之论,甚合吾意。既然如此,我便以镇东将军之名,行文天下,谴责孙伯符受逆臣指派、攻击州牧之举,先占住大义名分。至于江东具体事务,暂依子敬、泰明之策,密切关注,伺机而动。我军当前首要之务,仍是按原定方略,筹备夏初对淮南之攻势!”
大的战略方向既定,各项具体的执行便如潮水般铺开。在广陵方向,太守陈登忠实地扮演着“正兵”的角色。淮阴、舆国等边境要塞的防务明显增强,城头旌旗招展,号角声声。一队队士兵沿着淮河巡逻,斥候的活动频率倍增,大量看似运往前线的粮草物资车辆,日夜不停地穿梭于道路之上。关羽更是频繁出现在最前沿,其不怒自威的仪态,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这一切,成功地让对岸的袁术军大将桥蕤、张勋产生了误判,认为刘备军主力即将南下,于是急忙收缩防线,深沟高垒,将注意力完全吸引在了东线。
而肩负西线“奇兵”与“宣抚豫州”重任的准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然而,在确定宣抚豫州的负责人选时,幕府内却有过一点小小的波折。纪清原本属意历史上以刚正清廉着称的袁涣,认为他是深入豫州、进行政治瓦解和人心争取的上佳人选。征召的文书早已发往袁术控制下的汝南郡,却迟迟未见回音。
纪清心中暗自思忖:“或许是因为时空变幻,此消彼长之故。在本来的历史中,主公曾领豫州牧,有举荐茂才等交集,方能与袁涣创建联系。而如今,主公未得豫州,徐州的茂才之名又为安抚袁谭而举,与袁涣之间少了这层关键的纽带,其态度不明,也在情理之中。”他并未将这番推测宣之于口,毕竟此中因果,旁人难以理解。既然此路暂时不通,便需另觅良驹。
他将目光投向一旁始终沉稳持重的陈群,开口道:“长文兄,宣抚豫州,连络士族,非德高才显、深孚乡望者不能胜任。兄乃颍川名士,声震豫州,此重任,恐需烦请兄随军一行了。”
陈群对此似乎早有准备,闻言肃然起身,向刘备拱手,声音清淅而坚定:“主公,群既蒙不弃,委以重任,自当分君之忧。豫州乃群桑梓之地,情势较为熟悉。群必竭尽驽钝,凭三寸之舌,宣示主公仁德,连络四方豪杰,务使我大军西进之时,能最大限度减少阻力,争取人心,以解主公后顾之忧!”
刘备见状,大为欣慰,上前扶起陈群:“有长文助我,何愁豫州士民不倾心归附!此事便全权委托于你了!”此事既定,纪清也稍稍安心,但他心中仍在默默盘算:“豫州人杰地灵,冠盖云集,除陈群、袁涣外,定然还有贤才散落各处,只是时机未至,名声不显。待此番局势明朗,须得多派得力人手,细心访求才是。”他将这份心思暂且记下,留待来日。
与此同时,远在沛国的相府之内,年近花甲、须发已见斑白的陈圭,刚刚仔细阅读完长子陈登从广陵送来的密信。信中详述了徐州的整体战略规划,以及希望父亲在沛国相机行事,为刘备大军西进提供便利的请求。
陈圭放下信缄,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这时,他的弟弟陈瑀快步走入书房,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压低声音道:“兄长!元龙信中所言,可是天赐良机?刘备若夏初西进,兵锋直指沛国,我陈家若鼎力相助,里应外合,将来论功行赏,岂止一个沛国相之位?听闻那吴郡富庶,乃江东精华所在,如今孙策与刘繇正在那里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正是权力真空之时,我们何不暗中运作,趁机为家族谋取吴郡太守之职?如此,我陈家势力便可横跨徐、扬,岂不美哉?”
“公玮!”陈圭猛地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罕见的严厉,目光如炬地射向弟弟,“糊涂!目光何其短浅!何其冒险!”
陈瑀被兄长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陈圭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春色,语气沉缓却带着千斤之力:“吴郡远在江东,山高水长,且孙策、刘繇胜负未分,局势如同一团乱麻,凶险莫测。我陈家之根基,在沛国,在徐州!在此处,我们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关系盘根错节。此时舍近求远,去图谋那虚无缥缈、祸福难料的吴郡,不仅是徒劳无功,更是打草惊蛇之举!若因此引起孙策与袁术的警觉,反而会坏了刘备西进的大计,更会将我陈家数百口人置于万劫不复之险地!”
他转过身,紧紧盯着陈瑀,一字一句地告诫:“当下首要,是稳守根本,静待时机。刘备若胜,我等助他稳定沛国、豫州,便是雪中送炭之功,何愁家族不兴?届时,该是我们的,自然少不了。切记,谋定而后动,不可因小利而忘大局!你立刻去约束各家子弟,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一切行为需看似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方是立于不败之地的上上之策!”
陈瑀被兄长一番透彻的分析训斥,虽心中对吴郡的富庶仍有些不舍,但也深知陈圭老成谋国,所言句句在理,只得收起心思,悻悻应下:“是,弟明白了,这便去告诫他们。”看着弟弟离去的身影,陈圭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春色正好,生机勃勃,但他深知,这片温暖的春光之下,中原大地正蕴酿着一场足以改变天下格局的巨大风暴。而陈家这艘大船,必须由他这只老陀手,小心翼翼地引领着,避开暗礁,驶向那最有可能的光明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