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春,徐州东海郡,朐县
春日的暖阳洒在朐县繁忙的码头上,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旌旗。糜芳身着崭新的官服,站在县寺的高处,望着眼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景象,心中充满了干劲与满足。不久前,刘备以镇东将军、领徐州牧的身份,表奏他为东海郡朐县县令。这朐县乃是糜氏家族经营多年的根基所在,将此县交予他治理,其中蕴含的信任与倚重,糜芳心知肚明。
他回想起兄长糜竺的叮嘱:“子方,刘使君以国士待我糜家,我辈当以国士报之。治理朐县,一须安民,二须通商,尤其是盐铁之利,乃军国之本,万不可有失。”对此,糜芳深以为然。他虽不及兄长糜竺那般总揽全局、长袖善舞,但于具体事务上,却也是个精明能干之人。
“县令,”一名佐吏快步上前,呈上一卷竹简,“这是本月盐场的产出帐簿,请过目。”
糜芳接过,仔细翻阅,脸上不禁露出欣喜之色。盐课的收益,比之上月竟又增加了近两成!这巨大的提升,并非源于增派人手或扩大盐田,而是得益于那位新近添加使君麾下的军师中郎将——纪清纪泰明。
数月前,纪清曾来访糜家,与糜竺、糜芳有过一番长谈。言谈间,纪清对煮海为盐的各个环节竟似了如指掌,更提出了一套改进之法。他并非空谈,所言之法极为具体:如何改进盐灶以提高火效,如何分段结晶以去杂提纯,最后更是拿出了一种名为“淋卤法”的精炼之术,能使得产出的盐粒更加洁白细腻,远胜以往泛黄苦涩的粗盐。
当时纪清笑道:“子仲兄,子方兄,此法若能推行,徐州盐品,必为天下之冠。其利,可增三成不止。清于此道,不过偶有所得,愿献与使君,亦是与糜家共谋徐州之富庶。”
想到这里,糜芳心中对纪清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此人胸怀韬略,能助使君定策安邦,已是难得;竟连盐道这等实务也如此精通,且毫不藏私,将这等能生金蛋的法门坦然相告。这份气度,着实令人心折。“纪泰明此人,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更难得的是胸襟开阔,非寻常谋士可比。”他暗自感叹。
处理完公务,糜芳心情愉悦地返回位于城中的糜家宅邸。穿过庭院时,正遇见小妹糜贞在侍女的陪伴下赏玩初开的春花。糜贞年方及笄,聪慧明理,是糜竺、糜芳兄弟的掌上明珠。
“二哥今日归来甚早,可是县中事务顺遂?”糜贞见兄长面带笑意,轻声问道。
糜芳笑道:“甚是顺遂。贞儿,你可知,自泰明先生献上那制盐新法后,我朐县盐课大增,百姓因盐业获利者甚众,市面上也愈发繁荣了。”
糜贞眼眸微亮:“那位纪先生,当真如此了得?兄长常提及他,还有关将军、张将军、太史将军诸位英雄。”
“何止了得!”糜芳兴致勃勃,与妹妹在院中石凳坐下,“纪先生之才,如瀚海汪洋。关云长将军,义薄云天,武艺超群,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张翼德将军,性如烈火,勇冠三军,一声断喝能退百万兵;还有那太史子义将军,箭术通神,忠勇无双……更难得的是,使君麾下,文武相济,上下同心。”
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感慨与憧憬:“贞儿,你可知如今这徐州,与陶使君在时大不相同。使君仁德,不轻易加赋于民;陈元龙先生总揽政务,条理清淅;刘正攀先生掌管财帛,公平严明;如今更有纪先生、鲁子敬先生等大才辅佐。兄长与我皆以为,使君乃真正的明主,胸怀大志,爱民如子。我糜家能追随使君,实乃幸事。在这等主公麾下效力,方觉前程远大,浑身是劲!”
糜贞静静地听着,眼中闪铄着好奇与向往的光芒。她虽深处闺阁,但也从父兄的言谈和外界的变化中,感受到了徐州的新气象。如今听二哥如此真切地描述,那位宽厚仁德的刘使君,和他麾下那群英雄豪杰的形象,在她心中愈发清淅、高大起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好感,如同这春日庭院中的花香,悄然在她心中弥漫开来。
她轻声问道:“如此说来,刘使君确是值得托付的雄主了?”
“然也!”糜芳斩钉截铁地道,“假以时日,使君必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业!我糜家,也定能随之名垂青史!”他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信心,这份信心也深深地感染了身旁的少女。
下邳,太史慈府邸
春日的阳光通过窗棂,洒在静谧的厅堂内。太史夫人跪坐于主位,曹颖正轻柔地为她梳理着有些花白的头发,动作细致而温柔。
“颖儿,这些琐事,让侍女来做便是了。”太史夫人闭着眼,语气中带着怜爱。
曹颖手上动作未停,声音温婉:“母亲,这是儿媳应尽的本分。能伺奉母亲,是颖儿的福气。”这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肺腑。自嫁入太史家,这位刚健而慈祥的婆母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嘘寒问暖,教导她家中事务,让她在丧母多年后,再次感受到了真切切的母爱。这份温暖,让她对太史家充满了归属感和感激之情。
太史夫人拍了拍她的手,满是欣慰。她一生坎坷,中年丧夫,独自将儿子拉扯成人,如今见儿子娶得如此贤惠聪颖的妻子,家庭和睦,心中积年的辛劳仿佛都得到了慰借。
待到梳理完毕,曹颖又为太史夫人斟上热茶,这才在下首坐下。太史慈刚从军营回来,一身尘土气息还未散去,但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思索。
“子义,今日操练可还顺利?”太史夫人关切地问道。
太史慈饮了口茶,坦言道:“丹阳兵勇悍依旧,泰明所言的‘队列’、‘军纪’之法,初时颇见成效,军容整肃不少。然则……欲将其真正融为一军,如臂使指,尚需时日。尤其许耽、章诳等旧部,虽表面臣服,心中未必全然顺畅。”
曹颖静静地听着,此时轻声开口:“夫君,妾身在家中时,与许、章二位将军家中女眷亦有往来,略知二人脾性。”她斟酌着语句,既想帮助丈夫,又需注意分寸,不似干涉军务,“许将军性情耿直,最重信义,然有时失之固执,若道理未能使其心服,便难尽力。章将军则心思活络些,颇重实际利害,亦好颜面。”
她抬眼看向太史慈,目光清澈而真诚:“夫君整训军纪,于法度上自是严明。或可对许将军,多予尊重,遇事晓之以理,使其明了军纪严明乃为保全众人、克敌制胜之道;对章将军,则不吝当众嘉奖其功,使其感念夫君公允,知其前程系于夫君麾下。如此,或能事半功倍。”
太史慈闻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他深知妻子聪慧,却不想她对人情世故、驭下之道竟有如此细腻的洞察。这与他义弟纪清从大局着眼的建议相辅相成,一个宏观,一个微观,正好互补!
“夫人此言,真乃金玉良言!”太史慈抚掌赞叹,“为夫受教了!明日便依此试行。”
太史夫人看着儿媳三言两语便为儿子解了困惑,心中更是欢喜,笑道:“我儿得此贤内助,何愁大事不成!”
得到丈夫和婆母的肯定,曹颖心中暖流涌动,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愈发觉得,竭尽所能帮助丈夫站稳脚跟,孝敬婆母,守护这个给予她温暖的家庭,是她最大的心愿和责任。
次日,太史慈再至军营,操练之馀,特意召见许耽、章诳等人。他并未直接命令,而是与许耽探讨军纪之于军队存亡的重要性,言辞恳切;对章诳近日约束部下的进步则当众予以表扬。许耽见太史慈并非一味强压,而是讲理重义,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章诳得了面子,更是干劲十足。
而操场上,丹阳兵们正按照纪清提出的那些看似“古怪”却极具成效的方法进行训练:整齐划一的队列行进,令行禁止的号令响应,以及强调团队协作的战阵演练。起初的散漫骄悍之气,在日复一日的严格操练下,渐渐被一种新的、更加凝聚的军魂所取代。太史慈立于将台之上,看着麾下这支正在蜕变的军队,对未来的战事,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这其中,既有义弟纪清的奇谋妙策,也有妻子曹颖于无声处的润泽之功。
春寒料峭,诸葛倩独坐窗前,手中紧握着一卷来自徐州的帛书。这已是纪清纪泰明的第三封来信了。信中的内容,早已超越了初时的客套与问候,谈及时局见解,分享徐州见闻,偶尔也会含蓄地表达对她在荆州境况的关心。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才学、见识与那份恰到好处的尊重,让她每次展信,心湖都会泛起层层涟漪。
她轻轻抚过帛书上挺拔有力的字迹,仿佛能通过笔墨看到那位曾在众人面前因她容颜而失仪、后又以才华胆识名动徐州的青年。起初那点因他失态而产生的微愠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日渐清淅的好感。他将徐州治理得井井有条,助刘备广纳流民,甚至精通盐铁之道……这些从兄长诸葛瑾家书中得知的消息,与纪清来信中展现的胸怀相互印证,勾勒出一个愈发令人心折的形象。
“阿姊,又是纪先生的信吗?”小妹诸葛兰探过头来,俏皮地笑道,“看你读信的模样,比读《诗经》还要专注呢。”
诸葛倩脸颊微红,嗔怪地看了妹妹一眼,小心地将帛书收好。然而,这份刚刚萌芽的少女情思,很快就被现实的阴云所笼罩。
近日,荆州大族蒯家的子弟蒯祺,托人向叔父诸葛玄表达了求娶之意。蒯家是荆州最具影响力的世家之一,势力盘根错节。叔父诸葛玄并未立即答应,只以“侄女年尚幼,还需斟酌”为由暂且拖延。
但拒绝的后果立竿见影。诸葛玄在州府中的职务开始受到无形的排挤,一些原本顺畅的事务也变得磕绊起来。显然,这是蒯家表达不满的方式。更让诸葛倩感到压力的是,就连州牧刘表,也在一次私下召见诸葛玄时,委婉地劝说:“胤谊,蒯氏乃荆州望族,文祚(蒯祺字)青年才俊,若能联姻,于先生、于令侄女,乃至在荆州的诸位贤才,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啊。”
刘表的态度已然明了,他需要仰仗蒯家等本土大族维持统治,不会为了一个客居的诸葛玄而得罪蒯家。叔父回到家中时长吁短叹,眉宇间充满了愁绪,虽未明说,但诸葛倩知道,所有的压力最终都落在了自己的婚事上。
蒯祺?她只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印象模糊。与纪清信中展现的广阔天地、济世情怀相比,那种局限于荆州世家内部的联姻,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她第一次如此清淅地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似乎正被无形的手推向一个并不向往的方向。
夜深人静,诸葛倩再次铺开帛笔,准备给纪清回信。她尤豫良久,最终没有提及蒯家求亲的烦扰,只是将那份幽微的情愫与对未来的迷茫,化作了笔下更加含蓄而依赖的文本。她更多地询问徐州的风土人情,谈及自己阅读典籍的心得,最后,笔锋微顿,添上了一句:
“荆州近日春寒尤甚,未知徐州气候如何?望君善自珍摄,勿以为念。”
这看似平常的问候里,藏着她无法明言的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她将信缄封好,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默默祈愿:那只从徐州飞来的鸿雁,能否为她带来冲破这荆襄寒意的春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