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都城内,诸葛瑾安排的宅院偏厅内,诸葛瑾、纪清、郑益与新结识的步骘,正煮茶夜谈,气氛轻松。
诸葛瑾率先打破闲谈的氛围,面带一种了然又略带无奈的笑容看向纪清:“泰明啊泰明,我虽尚未收到叔父书信,但以我对其秉性的了解,你白日里那一出‘拦路陈情’,怕是让他老人家至今心绪难平。”他顿了顿,语气是朋友间的调侃,而非真正责怪,“恐怕此刻正在车内兀自气闷,心下不免要嘀咕:‘这纪泰明,先前与子瑜论英雄、谈天下,何等明事理、知进退之人,怎的今日行事竟如此……如此令人费解!’你倒是说说,这番‘厚礼’,我该如何承受?怕是连我都要被叔父疑为识人不明了。”
郑益闻言也笑了起来,接口道:“是啊,泰明兄,平日见你最为沉稳,不料竟有如此…如此惊世骇俗之举。快从实招来,那诸葛姑娘究竟是何等天姿国色,竟能让你这般方寸大乱,当众落泪又贸然求娶?”话语间充满了善意的好奇。
纪清面露窘迫,深吸一口气,很快恢复了一贯的镇定。他再次诚恳解释道:“子瑜兄,益恩兄,莫要再取笑清了。实是因诸葛姑娘容颜,酷似清一位早已罗难于战乱的故人。念及故人惨状,心中悲恸难抑,更不忍见相似容颜再陷于未知风险之中。听闻胤谊先生有意联姻荆州豪族,清深知乱世之中,豪门倾轧,祸福难测,一时情急,方才出此下策,以求娶之名,行劝阻之实。此绝非轻挑之举,实是情急无奈之下,能想到引起胤谊先生高度重视的唯一方法。唐突之处,清再次致歉。”他言辞恳切,目光清澈,让人无法怀疑其真诚。
一直安静聆听的步骘,此时方微微一笑,开口道:“泰明兄真乃性情中人。虽行事出人意表,然这份源于至诚的担忧与不顾世俗眼光的担当,倒令骘想起古之豪杰。只是,”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下次若再行此等‘奇谋’,或许可先与子瑜兄通个声气,免得他如这次般,措手不及,徒受长辈迁怒。”此言一出,连诸葛瑾自己也忍不住摇头失笑,厅内气氛顿时缓和不少。
话题不知不觉转向了荆州。步骘随意提起:“听闻刘景升州牧坐镇荆襄,治下颇为安稳,文风鼎盛,乃乱世中一方净土。不知诸位对此地如何看待?”
诸葛瑾放下茶盏,沉吟片刻,率先开口。诸葛玄曾向他述说荆州实地,他的看法更为务实:“刘荆州确为一时人杰,单骑入宜城,能迅速稳定荆襄局势,其能不凡。荆北之地,沃野千里,户口百万,足可为资。然……”他话锋微转,流露出与其弟诸葛亮相似的敏锐,“景升公性颇疑忌,重清谈而渐失进取之志。且荆州大族,如蒯、蔡之辈,势力盘根错节,深涉州政,非外来者所能轻易融入。家叔此去,虽得刘荆州接纳,然欲真正立足,恐非易事。”
郑益则补充道:“荆州学派近来颇兴,宋忠、綦毋闿等大儒讲学不辍,确为士子向往之地。家父此前亦曾称许荆州学风之盛。”但他也叹道,“只是不知这学问之地,能否在乱世中长久保全其宁静。”
步骘点头,表示同意二人的看法,随即目光转向纪清:“泰明兄日前曾对胤谊先生言及荆州豪族之‘风险’,不知可否详述一二?”
纪清知这是步骘的考较,亦是在深入了解自己的见解。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容道:“子瑜兄所言切中要害。荆州之弊,首在内外之分,士族壁垒森严。蔡、蒯等族凭借拥立之功,权柄日重,然其眼光多囿于荆襄一隅,内部争权夺利恐难避免。此为其一。”
他稍作停顿,继续分析:“其二,荆州地处要冲,北望中原,西通巴蜀,东连吴会。今看似安稳,实乃四方强敌暂未全力图之耳。北方曹操,志在天下,岂能长久忽视此腹心之地?江东孙氏,锐意西进,荆州乃其必争之门户。此四战之地,焉能久安?”
“其三,刘荆州年事渐高,诸子才具未知,未来权柄交接之时,恐生大变。届时,依附于刘氏政权之下的各大族,其命运又将如何?实难预料。联姻于此等家族,看似风光,实则如同将命运系于波涛汹涌中之孤舟,安危难测。”
步骘听罢,眼中赞赏之色更浓:“泰明兄洞见万里,非徒观其表,更窥其里。骘受教了。”诸葛瑾也若有所思。
谈话间,步骘提及郑玄将归北海讲学,以及孔融治下北海郡文风鼎盛,学士云集,流露出由衷的向往之情。
诸葛瑾见状,顺势发出邀请:“子山兄若暂无定所,不妨与我等一同前往北海盘桓些时日?康成公归来,必有多场讲经论道之盛会,北海亦是藏书丰沛之地。彼处名士汇聚,正好切磋学问,纵论天下。”郑益也从旁热情劝说。
步骘略作沉吟,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纪清。他今日亲眼见到刘备,对其仁厚气度与关张熊虎之将的风采印象极佳。然而,刘备此刻终究只是一平原相,名位未显,实力地盘皆属有限。他心下思忖:“刘玄德确有人主之姿,然其治政究竟如何,是否真如传闻般深得民心,尚需亲眼印证。不若借此机会,先往平原一行,观其治下风土人情、政令施行,再做长远打算,方为稳妥。”既存此念,又见诸葛瑾、郑益盛情相邀,且北海学术氛围确实令人向往,他便顺势颔首应允:“如此甚好。骘早慕康成公之经学,亦心仪孔北海处鼎盛之文风,更欲寻机往平原刘使君治下一观。能与众位贤兄同行,一路请教,实乃求之不得之事。”
与此同时,南下的诸葛玄车队中,马车内的气氛则略显微妙。年纪较小的诸葛兰耐不住长途旅行的寂寞,见姐姐诸葛倩时常对着车窗外出神,脸颊微红,便调皮地用骼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压低声音笑道:“阿姊,这都走出老远了,怎的还在想那位看你看哭了、还敢拦路求娶的纪先生呀?他这人可真大胆!不过…细细想来,倒也挺有意思的,对吧?”说完,还捉狭地眨了眨眼。
诸葛倩顿时羞得满脸通红,如同染上了天边晚霞,轻声嗔怪道:“兰儿!休要胡言乱语!再乱说,看我不告诉叔父!”
一旁的诸葛亮将姐姐的反应尽收眼底,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继续翻阅手中的书卷,并未多言。而年纪更小的诸葛均,则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姐姐们的低声嬉闹充耳不闻,神情是一如既往的超乎年龄的平静淡然,仿佛外界一切纷扰皆与他无关。
闭目养神的诸葛玄,其实并未睡着。女儿们的低语清淅地传入他耳中。他眉头微蹙,内心仍在反复权衡白日里纪清那番激烈却又不无道理的言辞。
他回想起此前在阳都初次见面时,纪清纵论刘氏宗室诸英雄,见识非凡。如今观其行事,虽骇俗惊世,却与其一贯洞察先机、直言不讳的风格一脉相承。亮儿方才的分析,更是将此人过往智谋缜密、深谋远虑之处剖析得淋漓尽致。
如此看来,纪清那“危言耸听”的警告,恐怕绝非无的放矢,而是基于其对天下乱局和豪族政治深刻认知后的判断。
他凭借昔日旅居荆州、与刘表及蒯、蔡等家族内核人物交往的亲身经历和深刻记忆,来重新评估与这些家族联姻可能带来的真正利弊与潜在风险。纪清那句“身处权柄内核之家族,其风险亦远非常人可比”的警告,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持续激荡起深思的波澜。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因急于完成兄长托付而有些一厢情愿了,确实需要更审慎地“观望”和“斟酌”倩儿的婚事。
在阳都刘备的临时住处,一场小范围的议事刚刚结束。刘备再次感慨道:“泰明之才,识见之高,每每思之,总令备既喜且憾。”
关羽抚须,保持着冷静:“大哥爱才之心,弟深知。然纪泰明与太史子义兄弟情深,誓同进退,且孔北海对其亦有收留之恩义。强求反而伤了情分,非智者所为。现今我等与孔北海实为唇齿相依,纪泰明在北海,亦能时常与我等互通声气,共谋大事。待日后时机成熟,局势有变,再议不迟。”刘备闻言,点头称是,知道这是老成持重之言。
此时,刘备或许想起一事,又道:“日前正攀赴辽东前,曾与备有过一次深谈。言及泰明,正攀评价极高,称其‘外示冲和,内藏锦绣,遇事有静气,临难有奇谋’,更叹道若泰明能常留我军中,与正攀他相辅相成,共为辅翼,则大事何愁不成?惜乎缘悭一面,未能如愿。”
视线转向东海郯城。陶谦最终采纳了陈登的建议,决定派遣广陵太守赵昱作为徐州正式使者,携带精心准备的表章及贡品,西入长安觐见当今天子。表章主旨在于汇报徐州击退曹军、保境安民之功,并详细陈述曹操屠戮徐州百姓之暴行,以期争取朝廷道义上的支持与认可。
议事结束后,陈登特意私下寻到赵昱。
陈登神色郑重:“元达兄此次身负重任,远行长安,路途艰险自不必说,如今朝廷被李傕、郭汜等辈把持,局势晦暗不明,万事需多加小心,随机应变。”
赵昱拱手答道:“元龙放心,昱既受此命,自当竭尽全力,不负使君重托,亦为我徐州争取休养生息之机。”
陈登点头,随即压低声音,话入内核:“此外,尚有一要事,需元达兄务必谨记,并相机而行。呈送天子的表章之中,除陈述徐州之功、曹操之暴,务必着重强调刘玄德、孔文举及其麾下太史慈、纪清等人在此役中之关键功绩。尤其是刘玄德,其千里驰援、力挽狂澜之大功,当提请朝廷酌情考量其职衔。譬如,‘豫州牧’之任,或可更利于其名正言顺安抚地方,助朝廷稳定徐、豫、兖之交,钳制曹袁。对于孔北海及其部属,亦当为其请功,以求封赏。”
“此举一则为酬谢其雪中送炭之大恩,二则,玄德公若得朝廷正式名分,实力与声望必然增强,于其自身是好事,于我徐州而言,亦是得一强大外援,未来可共御外敌,保境安民。”
赵昱是精明干练之人,立刻领会其中全部关窍,郑重应承:“元龙所虑周详,昱已彻底明白。请放心,抵达长安后,昱必设法周旋于公卿之间,力求促成此事。”
不久后,赵昱便带着使团以及承载着徐州未来战略期望的表章,悄然离开下邳,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