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得轻,只一半屁股挨上凳子。
殷木槿早上吃得向来清淡,沈玦却喜甜食荤食,没有爱吃的,简单吃几口就丢了筷子,坐在对面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
殷木槿放下筷子的一瞬间,沈玦的问题就飘进了耳朵:听说你常年不在京城诶,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呢,能讲讲吗?
殷木槿只当没听见,漱完口就往外走,沈玦坠在他身后,尝试猜想那些旧事。
我是丞相的私生子,十二岁的时候被认回府的,但听说我之前也一直都在京城,按理说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呀,难道你被殷诚山认作义子之前也一直在京城吗?
据说我是在落月河边被认回的,那时候是个小乞丐,脖子上挂着一个缺了角的麒麟玉佩,沈家老夫人踏春回程的时候恰好撞见我,看见玉佩就把我带回府了。
可是沈昧安不想认我,要不是沈老夫人怜惜我命苦受了很多罪,愿意护着我,我可能在哪个夜里就被沈昧安给捂死扔了。
殷木槿并不言语,但他知晓这些事,并非亲眼所见,而是沈玦告诉他的。
那时两人相处一夜便被迫分离,他拔出插在狗脖子上的匕首,下了赶往京城的决定。
是的,沈玦告诫过他不要去京城,但若没有沈玦,他早该是个死人了,既然侥幸留有一条命在,合该找到人,还个恩情,就算还不了,当面谢过也是好的。
他一路跋涉,从雪窖冰天走到莺飞草长,终于见到盛京高耸入云的城门。
可皇帝怕灾民涌进城内作乱,早已下令封锁城门,他连进都进不去。
在城外守了快三个月,靠着朝廷发放的稀粥苟着命。
他见惯了死人闻惯了腐臭味,才在夏日伊始的时候,等来了一场雨。
大雨滂沱,冲走了近三年的污秽,百姓终于瞧见一丝希望,领了朝廷下发的盘缠,离开连看都没看上一眼的京城,踏上了回乡的路。
城门守卫渐松,他也终于找到机会混进去,没再乞讨,而是死皮赖脸求饭馆老板给了一个跑堂的活。
整整两个月,他几乎跑遍盛京,四处打听,排除了三个同名的人后,几乎确定,沈玦是被丞相家认走了。
真好。
丞相大富大贵,沈玦回去了,肯定能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受苦。
丞相府,他倒是尝试过,别说是进去了,光是靠近都会被驱赶。
他望着丞相府高大的门楣,以及烫金的牌匾,实在没了办法,索性不再强求。
初秋之际,他终于又见到沈玦。
与想象完全相反,沈玦过得极其不好。
沈玦骤然有了丞相之子的身份,注定他会被拉进权势争夺的漩涡,无论他想或者不想。
富家大院里的刀子是肉眼看不着的,可剜起肉来格外疼。
沈玦身形肉眼可见的憔悴,面颊凹陷,瘦骨嶙峋,唯一还好的便是眼睛炯炯闪着亮光。
殷木槿越想越难受,他自小就无父无母,说好听点是吃百家饭长大,说难听点就是混迹村子里各家,寄人篱下,空羡慕每一家的恩爱和睦。
他早就习惯,可沈玦不一样。
沈玦好不容易有了父亲亲人,却无端被这样对待,他怕沈玦想不开,绞尽脑汁想要安慰。
可不等他想出合适的办法,沈玦就把他拉到一个无人之地,两人窝在一起。
沈玦问他:石头,你真的觉得我是丞相的儿子吗?
第11章 那我等你啊
难道不是吗?
那人可是丞相,要是不确定沈玦就是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允许沈玦住进府中。
更何况,还有作为信物的麒麟玉佩。
沈玦好像看出他心中所想,对他道:那块玉佩不是我的。
彼时已是初冬,吹到身上的风已经裹上了料峭的寒意。
两人在城郊,脚下是座荒山,山中早没了绿色,黄茫茫一片,随风漾着波浪。
巨大的浪涛中,哪怕将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加起来,也还是太渺小了。
沈玦掏出玉佩,给他看玉佩的真正的主人留下的,密密麻麻的划痕,像是磕碰而来,又像是用指甲划的。
我只是被他们选中做丞相的儿子。沈玦又说。
而丞相真正的儿子,很可能已经死在那个巨型笼子里了。
他问:为什么?
沈玦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也没再问。
两人沉默地坐在山角,看高悬的天,天空广阔,有鸟儿飞过,它们拥有自由,可以飞到遥远的南方。
夕阳西斜,半个身子落到地平线之下,两人再不能耽搁,下山,回了城。
如今回想起,总觉那日才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殷木槿回头,看沈玦还在苦苦思考,可能是头又疼了,眉心皱着,像镌刻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沈玦注意到他,笑着讨好道:殷少爷,你行行好,多少透露一点儿给我,可好?
殷木槿没说话,他好像又看到了眉眼更显稚嫩一些的沈玦,那日两人分离之际,沈玦朝他莞尔笑开。
其实多活哪怕一刻,都是赚的。
一句话来得没头没尾,但他听懂了。
京城之中风云诡谲,像是一盘正在厮杀对弈的棋局,执棋人踏错哪怕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而他们,只是棋子。
当时的他点点头,将斟酌了一路的,问沈玦要不要一起逃跑的话给憋了回去。
其实想逃也逃不掉,他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半大的孩子,命运捏在别人手里,根本就没得选择。
若是重来一次,殷木槿想,他应该会拉着沈玦逃,能逃到哪是哪,就算最后死了也好。
只是沈玦,大抵不会同意的。
沈玦见他不说话,上前一步想拉他的手,被他避开了。
只这一下,沈玦就开始委屈:话也不给说,手也不给碰,你不想让我快点想起来吗?要记起过去,你总得抛些引子给我,不然我上哪想去。
沈玦脾气上来,也不管他乐不乐意,格外强势地抓着他手腕。
殷木槿垂眼,盯着沈玦残缺的左手,少了的两根手指,正是过往苦痛的缩影,他闭了闭眼,问:为什么那么想记起来?
沈玦似乎觉得他的问题太奇怪,歪了歪头:那是我的一部分,若是不记得,岂不是白活那么多年。
若是那些记忆并不好呢?
我猜到了,沈玦沉默了会儿,才喃喃道,谁让它是我的一部分呢。
沈玦见他不说话了,就拉着他往前走:不说就不说呗,我自己慢慢想就是了,磨蹭了那么长时间,都日头高起了,不忙的话,就陪我转转吧。
殷木槿被拉着走了两步,突然停住脚。
沈玦被扯得踉跄了下,身上的痛处也跟着遭殃,转过来呲牙咧嘴一张脸。
怎么了?他问。
殷木槿有种被沈玦牵着鼻子走的错觉,他不喜,便没什么感情道:我还有事。
必须现在去做的事吗?沈玦期待地问他,又很快失望,好吧。
殷木槿往府门走,沈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门前,沈玦又变得出乎意料的乖巧,停在门框以内,目送他。
殷木槿强迫自己忽略黏在背后的视线,跨过门槛。
殷木槿!
沈玦又喊他,他顿了顿,只好扭过头。
沈玦今日起得仓促,头发又没好好梳理,发丝凌乱,被太阳光照着,闪着细碎的光。
前日赵大夫来,说那位张公子暴毙,却至今没有安葬,是因为他父母为他张罗阴婚,抢了个民家女子,女孩家里人悲痛欲绝,皆身披白麻丧衣,三步一跪告到了官府,京中百姓闻之震怒,争相跑到张府门前为女孩及家里人讨公道。
我知道。
沈玦眼睛弯弯:张家财力雄厚,女孩家中却无权无势,他们能告到官府并活到现在,定是有贵人暗中相助,我没想到,这吃人的京城里面,竟然还有好人在。
这话音颇为感慨,殷木槿没接话,静静地看着沈玦。
沈玦也在专注地看他,眸光中的憧憬渐渐黯淡,最后连着眼睫一起垂下,躲在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
他听到沈玦又说:虽是解恨,可一想到有位无辜女子因之丧命,我就雀跃不起来
沈玦低着头,肩颈像是承了千斤重量,微微蜷缩,不知有没有在颤。
殷木槿看不清沈玦的神情,不知这失落是真是假,掺着几分真情。
可他还是不忍,只好开口:那女孩还活着。
那可太好了!
只一瞬间,沈玦的沮丧就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晴朗起来。
这人眨眨眼,又问:那你何时回来啊,记得你才答应过我,中午要和我一起吃饭的。
殷木槿摇头:中午你自己吃。
晚上呢?
会回来。
那我等你啊!
殷木槿被沈玦过分灼热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嗯了声,转身步入街道。
他今日出门有些早了,没有紧要事可干,便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闲逛了会儿。
途经张府,不远不近的瞧了两眼。
张家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百姓的确义愤填膺,有的对着紧闭的府门破口大骂,有的臂上挎着菜篮子,一边骂一遍将烂菜叶子臭鸡蛋砸过去。
高悬的丧幡沾了烂菜的汁水,染成灰绿色,本就被砸得晃动,风一吹,更是摇摇欲坠。
殷木槿经过时,丧幡彻底不堪重负,掉到地上,被无数百姓争相践踏碾踩,成了一团乌七八糟的废布。
但愿那位极爱儿子的张弦,在得知儿子的引魂幡掉落后,不会吐出一口老血就此断气吧。
殷木槿步入恒典当行时,掌柜正斜着身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百无聊赖地将算珠拨得啪啪作响。
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指了指面前铺着软布的锦盒,慢悠悠道:宝贝放这儿就行,活当还是死当啊,活当三分利,九成损;死当的话,一次结清,不可反悔啊
一直不见对面有动静,才懒懒地抬头,视线扫过来人腰间坠着的镶金黑玉牌。
那黑玉佩乍看极为普通,只中间有个殷字,细看之下才发现周边刻着一圈繁复纹路,纹路错综复杂,看不出头绪,偶有几条中还掺着金丝线。
旁人见着了,或许不甚在意地一扫而过,他却不行,他明晃晃的记得,他在殷九姑娘腰间见过类似的,嵌着银丝的黑玉牌。
掌柜双腿当即一软,若不是双手撑着台面,此刻怕是已经瘫到地上了。
主主子,您今儿怎么亲自来了,掌柜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强撑着站起来,引殷木槿往里面走,一刻前来了客人,九姑娘正在里面会客。
殷木槿点头,让掌柜留下守着当铺,自己则带着十六往里堂走。
当铺的店面很小,后堂却别有洞天,刚踩着小路穿过拱门,就看到了殷九,以及同坐的一位男子。
听见动静,两人齐齐回头。
殷九见是他,站起来行礼,一旁的男人却愣住了,不太确定地喊:是你吗木槿?
男子一副文弱相,五官中独眼睛很大,瞳仁浅棕,苍白的脸上带着厚重的病气,身量不高偏瘦,穿着一身淡灰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殷木槿也有些意外,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旧相识。
你是刘庭?虽是询问,语气已然笃定。
殷木槿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终于想起来,沈玦和张逸豪的梁子怎么结下来的了。
那是他和沈玦留在京城的第二年夏,两人溜出丞相府去逛庙会,街道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为了抄近道,绕进小巷。
恰巧碰到一锦衣华服的小少爷领着四五个小厮,围成圈欺负一个布衣小孩,两人看不过,也忘了伪装,直接冲上去将那小少爷揍了一顿。
那小少爷就是张逸豪。
沈玦揍完还不觉过瘾,撕了张逸豪的衣裳堵上嘴,又抽了腰带把人绑成球,塞进了临近的茅厕。
怕这人被救,沈玦还特地用十个铜板雇了个小男孩,让小男孩以茅厕塌了不能进出为由,哄走要方便的人,直到太阳露头才离开。
听说,张逸豪第二天被找到时,身上的味道熏吐了一群的小厮。
回家后用香皂洗了百八十遍,都没能把味道洗干净。
不知刘庭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件事,苍白的嘴角勾起,说:是啊,不过我不姓刘,改姓张了,你便唤我张庭吧。
张庭?殷木槿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念了遍才想起来,你父亲是张弦?
是,和你认识的时候还跟母姓,后来回到张家,就按张弦的要求,把姓改了。
殷木槿想起他那时在张府,给张弦提的法子,说是可以把至亲的皮肉撕下来缝到张逸豪身上。
而当时,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张庭身上。
他和张庭相识也就两年,那两年虽是来往不多,却清晰记得张庭是个性子极为怯懦的人。
如今看来,张庭的性子依旧温吞可欺,那那天
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了,张庭抬头看殷木槿,问,你怎么样,当年你一声不吭就彻底消失,我还以为你----
张庭没再说,殷木槿替他接了下去:当年出了意外,鬼门关走了一遭,万幸被殷家所救,收作义子了。
这样啊,万幸万幸
他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神情一痛,抓住了殷木槿手臂,紧张地问:那沈玦呢,他可知道你还活着?
殷木槿不说话。
张庭袖子滑落到臂弯,露出缠着纯白细布的手腕,只这片刻,血迹就洇出了,显出长长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