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最后“咯噔”一下,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刹车声,终于停稳了。
终点站,梅乡的客运点,到了。
这里其实就是乡下那个废弃多年的老粮站,顶上搭了个巨大的铁皮棚子,下面用水泥简单抹了块平地,摆着几条长板凳,就算是候车室了
刘江是被车厢里骤然响起的、乘客们收拾行李的嘈杂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第一感觉不是别的,而是肩膀上那片被压得发麻的沉重感,以及一股混杂着雨水湿气和少女体香的、温热的气息。
他微微侧过头,熊晓玥那张睡得红扑扑的脸,就近在咫尺。
或许是太累了,她的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贝齿,呼吸均匀,睡得正香。
刘江的心里,那股属于28岁“老油条”的恶趣味,瞬间就占领了高地。
他悄悄地、做贼似的,从兜里摸出手机,他没有开闪光灯,将摄象头对准了熊晓玥那张毫无防备的睡脸,调整好角度。
“咔嚓——”
一声清脆的、极具辨识度的快门声,在嘈杂的车厢里响起。
也正是这一声,让睡梦中的熊晓玥眼皮忽然动了动,然后猛地睁开了。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零点五秒。
“你……你在搞啥子?”熊晓玥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迷茫。
“没,”刘江面不改色心不跳,闪电般地把手机往兜里揣,“看你睡得跟猪一样,给你录个音,让你听听自己打呼噜没。”
他的动作很快,但熊晓玥还是眼尖地看到了手机屏幕上,那张自己睡得嘴巴微张的“丑照”。
她的眼神,从迷茫,迅速切换到“我靠我在哪”,再到“我靠他居然偷拍我”,最后定格在“老娘要杀了他”的惊恐和羞愤上。
“刘江!你把照片给我删了!”她象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座位上扑了过来,伸手就去抢刘江的手机。
刘江早有防备,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躲开了她的“致命一击”。
而熊晓玥用力过猛,身体因为失去了平衡,后脑勺结结实实地“咚”一声,撞在了她身后那个硬邦邦的、深绿色的塑料椅背上。
“嗷!”她痛得叫了一声,捂着后脑勺,也顾不上抢手机了,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了。
刘江看着她这副又蠢又萌的样子,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个锤子笑!”熊晓玥又羞又气,眼框都红了,压低了声音吼道,那眼神活象要吃人。
“没,”刘江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只是觉得,你这脑袋和椅背撞一下,听声音,好象椅背更疼一点。”
“刘!江!”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车上还没来得及落车的乡亲们的注意。
前排那个戴草帽的老大爷转过头,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刘,你娃现在开窍了嘛,晓得逗女娃儿耍了哦?”
旁边那个穿碎花短袖的大妈也跟着起哄,冲熊晓玥挤眉弄眼:“哎哟,我们晓玥脸都红到脖子根了!是不是哦?在耍朋友了嗦?”
“你们……你们乱说啥子嘛!”熊晓玥急得直跺脚,一张脸又红又白,想发作又不敢对着长辈发作,只能把所有的怒火都转移到始作俑者身上,狠狠地剜了刘江一眼。
刘江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摊了摊手,冲着那几个起哄的长辈笑道:“张大妈,你莫乱说,我跟她,八字还没一撇呢。”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车厢里的笑声更大了。
“哟哟哟,还‘八字没一撇’,那就是说,有这个想法了噻!”
“建军!你这个侄儿可以哦,比他老汉儿当年会说话多了!”有人开始冲着驾驶位上的刘建军喊。
就在这片善意的、哄闹的笑声中,熊晓玥的爸——
那个穿着跨栏背心、挺着啤酒肚的黑网吧老板熊国安,撑着一把大黑伞出现在了车门口。
“晓玥!磨磨蹭蹭搞啥子哦!雨这么大,还不落车!”
熊晓玥一见救星来了,如蒙大赦,狠狠地瞪了刘江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给老娘等着”,然后才拉着自己的行李箱,逃也似地冲下了车。
刘江慢悠悠地起身,在乡亲们“江娃子,有空来屋头吃饭哈”的招呼声中,跟大爸刘建军打了声招呼,也背着书包下了车。
雨下得正大,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冷风裹着雨丝,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
熊国安正把他女儿往伞下塞,嘴里还在抱怨:“喊你早点回来,非要等到最晚一班。你看这个鬼天气!”
他看到刘江,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生意人特有的热情笑容:“哟,江娃子也回来了嗦?哎呀,没带伞哇?来来来,跟我一起走,我送你们一截!”
他说着,就把那把大黑伞又往刘江这边挪了挪。
熊晓玥在一旁,脸更红了,用骼膊肘悄悄捅了她爸一下,嘴里嘀咕:“人家自己会走嘛……”
刘江笑了笑,婉拒道:“熊叔,不用了,我家就几步路,跑两步就到了。”
他说的是实话。从这里到外婆家,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
说完,他把书包顶在头上,冲他们挥了挥手,一头扎进了那片密集的雨幕里。
雨水瞬间就打湿了他的t恤,冰冷的触感贴在皮肤上,却让他感觉异常的清醒和痛快。
他踩着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记忆里那个方向跑去。
刘江穿过雨幕,终于看到那座熟悉的老屋。
屋前的白炽灯泡已经熄了,只剩下窗户里微微透出的一点昏黄灯光。
他站在门前,敲门前却忽然停住了。
门没锁。
他伸手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应。
那种沉默不是疏离,是一种带着温度的等待。
他脱了鞋,小心踩着湿漉漉的地面,穿过昏暗的堂屋,来到里间。
外婆正坐在靠墙的旧木摇椅上,身上盖着一件半披的旧毛衣,摇椅轻轻地晃着。
屋里没有开灯,只靠那台老旧电视闪着光——屏幕早没信号,只剩下灰白雪花点。
她闭着眼,象是睡着了,又象只是打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在电视的光影下一明一暗。
刘江站在门口,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看着她瘦小的身影,眼框一热。
那一刻,他知道了。
她不知道他今天要回来,也不是特意等他。但她总是这样,晚饭后一个人坐着,象是在等,又好象只是坐着——
习惯了,也坐成了等。
他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握住她的手。
“外婆,我回来了。”
外婆睁开眼,看着他,愣了一下,嘴角一点点地翘起来,露出一个慢慢咧开的笑:
“哟……小刘儿……”
她嗓音已经哑得不象话,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熟悉味道。
刘江没忍住,低下头,埋进她的膝头上。
窗外雨还在下,屋里很静,只有摇椅吱呀吱呀地响着,仿佛整个世界也跟着,一起慢慢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