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扎着低双马尾的少女,t恤微湿贴在背上,牛仔短裤露出修长白腿,脸蛋红扑扑的,正拉着半旧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跑来,象一阵阳光闯进了沉闷的车站。
在看清她脸庞的那一刻,刘江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熊晓玥?她怎么也回来了?
熊晓玥,外号“熊大”,乡下那家黑网吧老板的大女儿。
因为是在市里面读书,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会回来。
她也瞧见了车里的刘江,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蹦上车,冲着刘建军打招呼:“哎哟,刘叔叔!走梅乡噻!”
付完票,她径直走到刘江身边,一屁股坐下,拍着胸口猛喘气:
“呼——吓死我咯,我还以为要赶脱班车了嗦!喂,刘江,你啷个也在这车头头哦?”
她靠得很近,身上的汗味混着洗发水的香气一股脑扑进来,热烘烘、甜腻腻的,是只有十八岁才会有的味道。
她跑得急,额头沁着一层细汗,几缕湿发贴在脖颈上,顺着锁骨滑进衣领。
t恤贴在背上,隐约勾出纤细的肩胛线条。
手臂皮肤白净得晃眼,在窗外斜阳下泛着一层细细的绒光,像某种刚熟的果实,带着令人心痒的湿润与柔软。
刘江下意识往椅背靠了靠,眼神微垂,心头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躁动。
青春的皮囊,从来都是种暴力。
就算他心里明明白白知道她只是个小姑娘,但身体却很难假装毫无反应。
——“她一身汗味都能拿去榨荷尔蒙了,还坐这儿跟我贴贴。”
刘江靠在椅背上,斜她一眼,语气吊儿郎当:
“我为啥子不能在?这车是你屋头开的嗦?——再说了,要不是我坐这儿,你挨哪儿贴?”
“嘿!还真差不多就是我屋头开滴!”熊晓玥立马挺起小胸脯,神气活现地说,“这条线路是我老汉儿承包的噻,刘叔还是我爸请来开车的。照理说嘛,你是不是该喊我一声‘老板’哦?”
“行嘛,熊老板。我怎么把这茬忘了!”刘江顺口回她一句。
后排一个戴草帽的老大爷闻言“噗哧”笑出声:“嘿,小刘这张嘴,象是蛇钻油缸——滑得很噻!”
紧接着,一个穿碎花短袖的大妈接了话头,歪着脑袋笑嘻嘻地说:
“我看象是赖克宝上茶几——想吃又不好意思开口!”
一车人都笑了,有人摇头,有人掩嘴,还有个中年大叔咂咂嘴:“啧,晓玥这丫头怕是要吃亏咯。”
熊晓玥脸一红,瞪了一圈:“你们几个再乱说,我让老汉儿把车开沟里头去嗦!”
刘江靠在椅背上,眼睛都没抬一下,嘴角却止不住往上翘——
这才是他记忆里,那些有点吵、有点俗、有点烦人的“乡下人”,
却也是他此刻,最想回去的世界。
熊晓玥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噎了一下,翻个白眼哼了一声,把头转向另一面去了。
车子再次激活,冒着一股黑烟,晃晃悠悠地驶向那片环绕着县城的、乌漆嘛黑的山脉。
“喂,刘江。”熊晓玥用骼膊肘撞了他一下,打破沉默,“你这一个多月不见,人都变了噻?还晓得回来看看外婆了哦?”她语气一如既往,小辣椒似的带刺又带笑。
刘江靠在窗边,感受着车身剧烈的颠簸,闻着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机油味、汗味和泡面味的“家乡味”,心情莫名地挺好。
他懒洋洋地回了句:“我一直都很孝顺,是你自己没发现。”
“我听我妹妹说的——说你最近在学校里还整了个风头出来,全校都在通报你哩。”
刘江苦笑了一下。
其实他早就看到过了。
走廊里的黑板报、班群里的截图、课间同学故意压低声音的议论,他全听得见、看得见。
只是他心里住着个二十八岁的大人,早就懒得去跟一群半大孩子较真。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侧过头看着她:“你妹妹那性子,我又不是不晓得。她能跟你说这些?怕不是你自己去盘问的哦。”
“我哪有!”熊晓玥语气一抖,眼神却飘了一下,立马扭过头去,“她就是——顺嘴一提的嘛。我随便问问,她就说了。”
刘江没再拆穿她,只是笑了笑,目光又落回窗外。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斗着嘴,车子也渐渐驶入了山路深处。
天边的夕阳,将翻滚的云层烧成了一片壮丽的血红色,巨大的光影投射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上。
刘江看着窗外这幅景象,心里那股因为重生而带来的紧绷感,悄然松弛了下来。
上辈子,他何曾有过这样悠闲的心情,去欣赏一次日落。
他正在心里感慨,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谭银银发来的扣扣。
【到家了吗?】
刘江看着这短短的三个字,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飞快地按着键盘回复。
一旁的熊晓玥,将他脸上那副突如其来的、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傻笑尽收眼底,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她用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猛地扭向另一边,看着过道上一个打瞌睡的大叔,嘴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嘀咕:“德性……看那贱兮兮的样子,肯定没聊什么好东西。”
雨,就在这时,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豆大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很快就连成一片水幕,将窗外的血色残阳和墨色群山,都模糊成了一片写意的油画。
刘江收起手机,看着窗外的大雨,心情却愈发开朗。
他喜欢下雨天。
尤其是在这摇摇晃晃的、仿佛要散架的班车上。
他侧过头,看着因为颠簸而东倒西歪、又努力维持着自己“傲娇”坐姿的熊晓玥,忽然觉得,这样吵闹的、鲜活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归途,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雨声越下越密,像密密麻麻的针线,织进车厢沉默的空气里。
车子一晃一晃,象是摇篮,又象是某种不归路。
熊晓玥靠在座位上睡着了,脑袋一点一下一点点朝他这边歪来,最后靠在了刘江肩上。
她呼吸轻轻的,带着刚刚洗完澡、又跑出一身汗的那种少女气息,混着雨气、汽油味,还有他记忆里早该模糊却又分外清淅的那个夏天的味道。
刘江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前世十年后某个深夜,那个在计算机前昏黄灯光下敲字的自己——疲惫、焦虑、挣扎。
现在一切都重来了。
他知道,这趟车驶进的不是山,而是命运里最后一段真正属于他的、可以选择的路。
而他必须抓住它。
就算前路全是雨,他也得披着写小说的马甲,一路踩着泥水冲出去。
这,才是重生。
这才是,他妈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