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擦亮,许树就醒了。
他把那株山参捧在手心,借着光仔细端详。
芦头粗壮,根须细密,品相极好。
他用软毛刷轻轻刷去根须间的泥土,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断一根须子。
这玩意儿金贵,断一根就少一分价钱。
刷干净了,又用红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灶房有轻微响动。
他起身,穿戴整齐后,推开屋门,寒气扑面。
许霜正在灶前烧水,锅沿冒着白气。
案板上,还有昨天吃剩下的下水,被分成了几部分。
肥厚的肠油单独剔在一旁,泛着油光。
她动作麻利,头也没抬。
许树舀水洗脸,冰凉刺骨。
“二姐,今儿我去趟县里,你有啥要我带的不?”他抹了把脸,声音不高。
许霜拨弄灶火的手顿了一下,没回头,低低应了声:“我没啥要带的……快去快回,路上滑你注意些。”
许树应了一声,没再问,而心里却已有数,随后走到里屋。
许老爹已经醒了,靠着炕头抽烟袋,眉头拧着。
“爹,我待会去县里把参卖了。”许树直接说。
许老爹烟锅一抖,灰掉在炕席上。
刚刚他就听到屋外许树的话。
“今儿就去?不等年后?”他嗓子发紧。
“县里人多眼杂,万一让人瞅见,再把你当投机倒把抓了可咋整?”
“爹,您那都老黄历了,现在不跟以前一样,松快多了,没有那回事。”许树语气笃定。
“这会换回钱和票,咱家今年倒是能过个肥年,要真等年后,那黄花菜都凉了。”
说到这里,许树的双眸中闪铄着精光。
许老爹沉默地吧嗒几口烟,浑浊的眼睛在儿子脸上扫了又扫:“路上机灵点,把钱可千万揣稳喽。”
“恩,我知道轻重。”
许树没再多说,又用旧报纸将红布包着的人参仔细裹紧,塞进怀里最贴肉的地方。
揣上两个许霜给他温好的贴饼子,拎起旧麻袋,推门出去。
风像小刀子,刮得面皮生疼。
雪还在下,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积雪没过脚踝,咯吱作响。
许树伸手对着嘴哈了口热气,缩着脖子,顶风往路口方向走。
路上遇见同村的老孙头,也背着个空麻袋,揣着手跺脚等骡车。
“许家三小子,去县里啊?”老孙头呵着白气打招呼。
“恩,办点年货,孙叔,你也去办年货啊?”许树应道,站到了背风处。
“年货?”老孙头摇着脑袋。
“今年收成不好,队里分的那点钱,不够扯布的啊……俺去碰碰运气,看县里供销社收不收俺编的破筐。”
“唉,还是你娃运气好,还能打野猪,那参你打算啥时候去卖啊?”
许树只是笑了笑,没接话,目光望着前方白茫茫的路。
老孙头见状,也识趣的没有再去问。
以前许家三小子愣头青一个,没想到如今倒变得圆滑不少。
没一会,骡车来了,车把式裹得象个粽子,吆喝一声。
车上挤着几个人,都缩着脖子打盹。
许树挤上去,蜷在角落。
车厢里弥漫着旱烟叶子味和捂着的汗酸气。
一路颠簸,冷风从板缝往里钻,上方的布根本就不顶事,依旧是冷飕飕的。
骡车慢,到县里已是晌午。
县城比村里热闹些,积雪被踩得瓷实,露出下面的黑泥。
灰扑扑的街道,行人裹紧棉袄步履匆匆。
供销社红砖房前聚着不少人,排队买年货的,扯布的,打油的。
不过许树没直接奔供销社。
他在街上转悠,目光扫过两旁门市。
副食店门口排长龙,粮油店货架半空。
等过了会,他才走进供销社,里头光线暗,货架上摆着不多的商品。
铁皮暖瓶,搪瓷缸子,劳动布的工作服,最显眼的是柜台里摆着的几匹布。
新柴刀摆在那里,刃口闪着寒光,标签上写着:贰元捌角,工业券五张。
他又走到副食柜台,粮油标价牌挂在那里:白面一毛八分五,大米一毛九,都要粮票。盐一毛三,火柴二分,煤油三毛五。
许树心里有了底,朝着最里面走去。
一个女售货员靠在柜台后打毛线,眼皮都懒得抬。
“同志,扯布咋卖?”许树上前问道。
女售货员抬眼皮扫了他一下:“劳动布一尺三毛五,灯芯绒四毛二,要布票。”
许树凑近些,低声问:“大姐,劳驾打听下,咱这儿收山货不?老山参。”
女售货员撩起眼皮,上下扫他一眼,毛线针没停:“老山参?那得看啥成色,要卖去后头收购部,找老周。”
“成,谢谢大姐。”许树点点头,没多问,转身出来。
他没直接去后门,而是在供销社外墙根蹲了会儿。
看似随意,眼睛却留意着街角巷尾。
最后在对面僻静胡同口,看见个蹲着抽烟的老头。
许树走过去,也蹲下,掏出根旱烟。
“大爷,借个火。”
老头抬眼看他,递过火柴。
许树点着烟,吸了一口,状似无意地问:“大爷,听说县里收山货的价钱好?”
老头眯着眼:“得看货。”
许树慢慢打开报纸,露出红布一角,再小心掀开。
暗红的参体和细密的根须露了出来。
老头眼睛倏地亮了,警剔地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品相不错,哪弄的?”
“老林子深处,运气好碰上了,品相您过目,爷们给个实诚价。”许树把参托在掌心。
那老头仔细瞅了瞅参芦和须子,沉吟一下:“供销社收,价卡得死,搁我这……能给你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又弯回一根,“再加十张工业券。”
许树心里算盘拨得飞快,比预想的高出一截。
他面上不动:“同志,您懂行,这参年头足,须子密实,您瞅瞅。”
又是一番拉扯,最终定下三百五十块,十五张工业券。
老头点钱很慢,十元一张的大团结,点了三十五张。
工业券是淡黄色的纸票,印着齿轮麦穗图样。
许树接过钱,手指有些抖。
厚厚一沓,揣进怀里,沉甸甸的。
他折返供销社,直奔布匹柜台。
“劳动布,扯七尺。”他点出钱和布票。
售货员诧异地看他一眼,感情还是个有钱的主。
随后量布,剪裁,嚓的一声,干净利落。
白面称了十斤,大米五斤,都是细粮。
盐买了三包,火柴五盒,煤油打满一壶。
给许老爹称了半斤好烟叶,母亲有关节疼,又买了盒止痛片。
走到副食柜台。
“同志,水果糖,麻烦给我称半斤的。”
售货员拿秤盘哗啦啦舀起花花绿绿的硬糖,倒进牛皮纸袋。
最后走到农具柜台,指着新柴刀和一小包零件。
“同志,麻烦拿这些。”
新柴刀沉手,分量很足。
许树把这些沉甸甸的收获,仔细装进麻袋。
最后,许树又买了几个女孩子戴的发卡。
迎着太阳,闪闪发光。
“二姐戴上,一定很好看。”
临行前,许树找到了张叔给他说的门路,买到了一根新枪管。
要不是那人认得老张头,见他面生,还真不一定会卖。
不过他还是头回买这东西。
虽说是这个还尚处混乱的年代,但依旧是心惊胆战的。
东西买齐,褡裢塞得满满当当。
回去的骡车上,麻袋明显鼓鼓囊囊。
许树把褡裢抱在怀里,靠着车辕打盹。
老孙头正好也在车上,瞅着他的麻袋,咂咂嘴:“树小子,看样子……年货办成了?”
“恩,换了点家用的。”许树含糊应道,把麻袋口拢紧些。
老孙头叹口气,把破麻袋往怀里抱了抱:“唉……还是你们年轻后生……有能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