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树端着肉汤的手很稳。
许霜看着碗里油亮的汤和厚实的肉片,又看看小弟亮得出奇的眼睛。
那眼神里沉甸甸的,像装着什么东西。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最终只是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接过了碗。
碗沿温热,烫着指尖。
许老爹吧嗒着烟袋,浑浊的眼睛扫过女儿,又扫过儿子,没吭声。
老大没了,家里少个壮劳力,日子紧巴。
过段时日,老二要是能嫁出去,家里劳动力就更捉襟见肘了。
老小是该多担待些。
兄弟姐妹和睦,自然是比什么都强。
许母从灶房探出头,脸上带着久违的笑纹:“树,给你张叔送碗去!人家帮了大忙。”
“哎!”许树应得干脆。
转身舀了一大碗,连肉带骨,实打实。
他端碗出门。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许树缩了缩脖子,脚步却轻快。
路过村里供销社黑黢黢的窗口,里面煤油灯的火苗晃了一下。
张猎户家窗户纸透出昏黄的光,许树敲门进去。
屋里冷得呵气成霜,张猎户正就着咸菜啃冷饼子。
他老婆王桂花坐在炕沿纳鞋底,见许树进来,眼皮撩了一下。
“叔,趁热乎。”许树把碗放炕桌上。
汉子愣了一下,看着碗里的油花,喉结滚动。
“嘿,你这娃……之前不都给我报酬了嘛,你还端过来。”说着,他也不见外,直接拿起筷子。
许树嘿嘿一笑:“嘿嘿,一码归一码嘛。”
王桂花动作更快,筷子一伸,卷走了碗里最大块的那片肥瘦相间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哟,树小子挺懂事儿。”
张猎户没吭声,夹起另一块肉,嚼得很慢。
“明儿还进山?”他问许树。
“恩!”许树点头,“早点起,下套子。”
“行。”张猎户没多问,埋头呼噜喝汤。
热汤下肚,皱巴巴的脸舒展了些。
王桂花咂摸着嘴里的肉味,眼睛又瞟向碗里剩下的。
许树没在意,蹲在灶坑边帮着添柴。
火光照着他年轻的脸,忽明忽暗。
“叔,那枪……年头久了,多少还是有些不安全。”许树看着墙角立着的土枪。
张猎户抹了把嘴:“放心,老伙计了,准头还在。”
“换根新枪管吧。”许树声音不高,“我寻思着要不开春去趟县里,正好换一根新枪管。”
张猎户动作顿住,抬眼看他。
小子眼神很认真,不象说笑。
“钱呢?那得多少工业券?”王桂花抢着问,声音拔高了几分。
“咱们可以用猎物换嘛。”许树拨弄着火炭,没看王桂花,只对着张猎户说,“开春皮子好,野狍子不够,就打大个的。”
张猎户沉默地吃着肉,没应声。
换枪管,是笔大开销。
他要是想换,早就换了,但就是得忍耐自家婆娘那整日的闲言碎语。
王桂花撇撇嘴,小声嘀咕:“净想些没影儿的事……”
但许树这小子今天使的那手驱猪的法子,透着机灵劲儿,张猎户看在眼里。
他嘬了嘬筷子头,没接老婆的话茬:“眼下快过年了,先顾着年关。”
许树笑了笑没再提,起身道:“那叔,碗放这儿,我回了。”
门吱呀关上,冷风灌进来。
王桂花立刻把碗拉到自己跟前,筷子扒拉着剩下的肉和汤水。
张猎户盯着跳动的火苗,咂摸着嘴里的肉香,又咂摸着许树的话。
半晌,低声喃喃:“没想到,这小犊子平日里不声不响,心倒是挺大。”
王桂花只顾低头喝汤,含糊地应了句:“再大也得有那个命。”
说着,她舔了舔碗沿的油花。
许树到家时,屋里静了。
许霜那屋门缝里透出点微光。
他蹑手蹑脚回自己屋。
炕冰凉,他裹紧被子,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
脑子里飞快过着事。
赵金宝吃了瘪,不会算完。
张叔枪也得换,开春种啥?苞米地太薄,得弄点肥……要不要回去继续上学……还是搞钱要紧?
不过这时,他猛地坐起来。
他记得鹰嘴崖那边山涯下有棵老山参,能值不少钱……念头一起,再也压不住。
得尽快去探探路,拿到手才行!
不然晚了,可就被别人抢了先,那他可就真的悔死了。
迷迷糊糊不知多久,鸡叫头遍。
许树一个激灵翻身下炕,动作麻利。
棉袄棉裤套上,脚塞进硬邦邦的棉乌拉里。
抓起昨晚就准备好的细麻绳和几块干粮揣兜。
灶房有动静,许霜已经起了,正在捅灶眼。
“二姐,我去下套子,早饭别等我了。”许树低声说。
许霜回头,手里还拿着火钳,火光映着她苍白的脸。“还进山?昨晚下那么大雪,这雪还这么厚。”
“没事,有张叔呢,熟道。”许树拉开门,“可能晌午回。”
冷风扑进来。
许霜看着他消失在灰蒙蒙的晨色里,紧了紧衣襟。
小弟就好象……一夜之间,长大了、成熟了。
许树先是和张猎户分开,踩着厚厚的积雪,嘎吱作响。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他直奔西坡那片背风的榛子林。
雪地上印着零星的兔爪印和鸟痕。
他选了处野猪拱过的雪窝子附近,避开风口,用柴刀砍下几根硬实的榛木枝。
动作熟练地弯成弓形,用麻绳勒紧固定。
又寻来几块沉甸甸的冻土块,小心压在触发机关上。
下套子讲究眼力手快。
雪厚,更要算准野兽出没的路径和力气。
前世跟张猎户学的本事,如今用起来格外顺手。
下好三个套子,天色大亮。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
没歇脚,他转身朝更深的林子钻。
目标明确,鹰嘴崖。
山势徒峭,积雪复盖下暗藏凶险。
许树每一步都踩得极稳,手里柴刀当拐杖,探着虚实。
爬了大半个小时,终于靠近崖下那片背阴坡。
风小了,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
他拨开复盖的枯枝积雪,眼睛仔细搜寻着石缝和树根。
没有。
再往前一点……记忆有些模糊。
他扒开一丛干枯的刺藤。
一抹暗红藏在褐色的枯叶下!
许树的心猛地一跳。
小心翼翼拨开覆土,一株顶着红果子的山参露了出来!
芦头粗壮,根须细密。
就是它!
他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红布和木签。
按老辈人教的法子,一点点清理泥土,尽量不伤根须。
虽然手冻得发麻,动作却稳。
终于,整株参完好无损地起了出来。
他用红布仔细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
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日头升到树梢,该回了。
下山快了许多,路过下套子的地方,他特意绕过去看了看。
空的。
他不在意,毕竟套子不是立竿见影,空的也正常。
要是天天都满载而归,那才有蹊跷。
快到村口时,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口聚了几个人。
赵金宝抱着膀子站在中间,旁边是二癞子。
许老爹沉着脸挡在院门前。
许霜低着头,站在许老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指绞着衣角。
许树眼神一冷,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