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树身子一哆嗦。
睁开眼,土坯房的黑瓦顶上结着冰溜子,糊窗户的报纸被北风刮得哗啦响。
他盯着房梁上挂着的干辣椒串发愣。
这分明是四十年前老家的模样。
“树啊,起来吃饭!”外屋传来母亲熟悉的吆喝声,带着股浓重的东北口音。
许树一骨碌爬起来,墙上的月份牌赫然印着:1980年1月31日。
他狠狠掐了把大腿,疼得倒抽凉气。
这不是梦,他真回到了改革开放初期的东北山村。
他的那个朝思暮想的家乡……
灶间飘来玉米面饼子的香气。
许树套上打着补丁的棉袄,突然听见院里传来压水井的吱呀声。
通过结霜的玻璃窗,看见个穿蓝布棉猴的瘦削身影正在打水。
那是最疼他的二姐,许霜。
一瞬间,记忆如潮水涌来。
前世这时候,大哥许林刚死三个月。
经人介绍,结婚那天,大哥喝多了去解手,没想到掉冰窟窿里,转眼喜事成丧事。
女人也跑了,大哥也没了,整个家就象是没了精气神,爹娘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几岁。
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个不糟心。
而由于他们家也有些重男轻女的原因,二姐在家里向来是不怎么受二老待见。
许树记得娘常说二姐是赔钱货,但是许树却不这样认为。
二姐就是二姐,不是什么赔钱货!
“发啥呆?”许老爹蹲在门坎上抽烟袋锅,黢黑的脸皱得象老树皮,“今儿个跟你张叔进山,麻溜吃饭。”
许树这才想起,前世今天是他第一次跟张猎户进山的日子。
那趟他们打了只狍子,却因为自己毛手毛脚,让猎物被赵金宝半道截胡。
“二姐,进屋吃饭了。”许树隔着窗户喊。
院里的身影顿了顿,细声应道:“你们先吃,我挑完水。”
许霜的声音很轻,但清脆悦耳,特别好听。
“爹,我想带二姐一起进山,成不?”许树突然说。
许老爹烟袋锅差点掉地上:“胡咧咧啥?娘们大雪天进山不吉利!”
由于老大的死,许老爹对于一些神神鬼鬼那是一点都不含糊。
“二姐也没见过赶山,带她瞧瞧呗!”许树抓起个饼子咬了口,“张叔不是常说,山神爷最喜欢心诚的?说不定……”
外屋门帘一挑,许霜端着水盆进来,冻红的手指节分明。
刚好听见这话,脸上愣了愣。
许树直视着她:“二姐,待会我带你进山,去不?”
许霜睫毛颤了颤,低头把水倒进缸里:“我……我还是在家帮娘纳鞋底吧。”
“树啊!”许老爹敲敲烟袋锅,“别整没用的,吃完赶紧走,你张叔最烦等人。”
许树三两口扒完饭,临出门突然转身,把兜里捂热的两个煮鸡蛋塞进许霜手里:“二姐,留着晌午吃。”
许霜愣神的功夫,许树已经蹿出院子。
她攥着还带体温的鸡蛋,听见外头爹的骂声和许树嘿嘿的笑。
她隐约觉得这个弟弟好象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了。
但是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怪怪的。
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许树却觉得浑身燥热。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二姐。
而且他还要让全家都过上好日子!
赵金宝要是敢动他许家的人一根汗毛,他就让那孙子知道,死字怎么写!
远处,张猎户扛着土枪的身影出现在村口老槐树下。
许树加快脚步,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磨蹭啥呢?”张猎户跺着脚上的雪,“再晚些山牲口都回窝了。”
许树盯着汉子沟壑纵横的脸,前世汉子为护他被黑瞎子拍下了山,死后连张象样的遗照都没有。
而且还没有个一儿半女,老婆没多久就不声不响的跑了。
“张叔。”许树上前嘿嘿一笑道:“往后我给您养老。”
“扯啥犊子!”张猎户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赶紧走!”
两人踩着积雪往老林子里钻。
许树凭着前世记忆,故意引着张猎户往西坡走。
那里有片榛子林,这时候该有群野猪在刨食。
“慢着。”张猎户突然按住他肩膀,鼻子抽动两下,“有腥气。”
许树眯眼望去,雪地上果然有新鲜的蹄印。
他心跳加速,前世就是在这附近,有一次他们打了只百来斤的狍子。
“猫腰走。”张猎户卸下土枪,“象是头孤猪。”
许树却突然按住张猎户的枪管:“张叔,让我试试。”
张猎户尤豫了一下,也没拒绝。
这次进山,本就是带带这小子。
而许树则是清楚记得,前世这时候因为自己过于莽撞,惊跑了猎物。
这次他轻手轻脚摸到上风口,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那是昨晚偷偷准备的粗盐和山花椒。
风把刺鼻的气味送向野猪。
那畜生哼哧两声,突然甩着脑袋往反方向跑,正好撞进张猎户的射程。
“砰!”
枪响震落树梢积雪。
百多斤的野猪栽在雪窝里,四条腿还在抽搐。
“好小子!”张猎户惊喜地拍他肩膀,“咋想到用这招?”
许树咧嘴一笑:“书上看的。”
张猎户脸上带着笑:“看来你爹让你上几年学,你小子没白上。”
“要不开春和你爹商量商量,继续回去读书算了,咱村里不是好多个知青都回去考大学了?”
许树听着,笑了笑,没有去多说。
两人正捆猪腿,林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赵金宝带着二癞子晃过来,皮帽歪戴着,露出额头上那道疤,那是去年许树用镰刀砍的。
“哟,张叔这是要发财啊。”赵金宝踢了踢野猪,“按规矩,这山是队里的,猎物得交公。”
张猎户脸色一沉:“放屁!公社早解散了。”
“那也得见者有份不是?”赵金宝伸手就要拽猪腿。
许树一柴刀剁在猪脖子上,溅起一蓬血花:“赵金宝,你动下试试?”
赵金宝被唬得后退半步,随即狞笑:“许老三,你大哥尸骨未寒,你就不怕步你哥后尘?”
许树眼睛瞬间红了。
前世就是这句话,让他跟赵金宝结下死仇。
但这次他没抡拳头,反而冷笑:“你前阵子半夜摸进知青点偷看李红梅洗澡,要我喊支书评理不?”
赵金宝脸色大变:“你……你胡扯!”
这是前世赵金宝酒醉吹嘘过的丑事。
现在提前十年揭出来,果然吓得对方屁滚尿流。
回村路上,张猎户纳闷地问:“你咋知道那事?”
许树笑而不答。
路过村口时,看见许霜站在供销社门口排队打煤油。
她裹着旧围巾,鼻尖冻得通红,手里还攥着许树给的鸡蛋。
“张叔。”许树突然说,“野猪下水给我行不?我想熬锅汤,给我二姐尝尝。”
老张叔会意一笑:“给你二姐的?那丫头不容易,要我说你爹娘对她是真不如你兄弟俩,都一个爹妈生的,何必呢?”
顿了顿,他并未往下继续说。
当晚,许家飘出久违的肉香。
许树亲自盛了满满一碗连肉带汤,端到许霜面前。
“二姐,趁热吃。”他故意大声说,“明天我还进山,给你打只山鸡补身子。”
许霜捧着碗的手抖了抖,抬起头有些不解的望向许树。
她不明白,小弟为何会突然对自己这么好。
一旁老两口看在眼里,对视一眼,皆是默默不语。
在他们眼中,女儿和儿子终究不一样,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是赔钱货。
但是儿子不一样,那是可以给他们养老送终的。
许树打小就和许霜还有许林关系好,说是被他哥哥姐姐带大的也不为过。
眼下大哥没了,自然是把所有的好全都一股脑的都给二姐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