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日,天色未明,兰江水面上还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码头上渔夫商贩们已经在忙着交易,江面上传来早行船的摇橹声。莫看天色还早,兰关四总平安车轿行的后院却已灯火通明,二十多辆太平车整齐排列,车夫们正忙着检查车辆,给骡马添料。
陈锡泰站在院檐台阶上,身着短褂,腰系蓝布带,完全不象个掌柜,倒象个普通车夫头目。他年约四十,面色黎黑,双手粗糙骨节粗大,是凭着苦干实干从底层爬起来的。
“都听好了!”陈锡泰声音洪亮,“今天有批紧要货物要运往云潭县城,十辆太平车跟我走。其馀车辆按平日路线运行,运价照前日我所定的办,不许私自夹私揽活!若经发现,逐出平安车轿行!听到没?”
“听到了,掌柜的!”众车夫们齐声应答。
一个年轻车夫却开口喊道:“掌柜的,有人到商会举报说我们平安车轿行恶意压价,破坏行市,说还要申请商会和镇公所来出面干预。”
陈锡泰目光一凛:“举报就举报呗,我们是正当做买卖,愿打愿挨的事,只要客商愿意雇我们车轿,由得别人去说。别人干不了那是别人自己差了事,我们平安车轿行能干那是我们的本事。只要我们讲信誉、准时平安地把货物给客户送达,就是最好的口碑。有人告就告呗,老子不怕!”
众人不敢再多言。陈锡泰跳下台阶,亲自检查领头车辆的轮轴,又拍了拍拉车的骡子,这才转身对副手吩咐道:“我这一趟去白关、槠洲还有云潭这一去一回要两日,家里你照应着。特别是商会改选的事,有什么事你先应承着,等我回来再说。”
副手欠身道:“好的,掌柜的请放心,若有要事我会派人告知你的。”
“好,出发!”
陈锡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之所以支持龙行甲,是因为马有财之前因为平安车轿行压价之事找他说项过,希望他不要破坏行业规矩,给别人也留一条活路云云。真是好笑,我曹锡泰困苦挣扎时可曾有谁给过我一条活路?哦如今看我做起来了就眼红了,有些人真是,自己做不到就别做呗,眼红算哪门子本事?所以他不想支持马有财,而且龙行甲答应他若他成了会长,他会把商会陆运这块的生意交给他。然而他也明白,龙行甲此人深不可测,与之合作也须得提防小心。
辰时初刻,十辆满载货物的太平车缓缓驶出平安车轿行,车轮压在麻石板街道上发出轱辘辘的声响。车队经过龙记布行时,陈锡泰瞥眼看到布行后院停着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不象是本地商家的。
“加快速度,午时前必须赶到枫溪坳,在枫溪坳吃午饭。”陈锡泰不再瞄看,吆喝了一声,继续行路。
曹锡泰不知道的是,此时龙记布行后院客厅内,龙行甲龙行乙兄弟俩正与三位客商在密谈。这三人衣着讲究,说的却是带有粤地口音的官话。
“龙掌柜,这批洋纱价格已经比市面低三成,这系(是)我哋(们)慨(的)底价了,不能再低了。”
“恩……那好,成交。”龙行甲沉吟了一下说道。
“龙掌柜,我哋(们)要求现银交易,这么大慨(的)量,不知贵号能否吃得下?”为首的中年客商说道。
龙行甲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放在桌上:“这是汉口汇丰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三千两。若合作愉快,后续还有更大数目。”
客商验过银票,面色顿时躬敬了许多,恭维道:“龙掌柜果然实力雄厚,难怪能在短短数年内把生意做到长沙和汉口,佩服!”
“哈哈,佩服不敢当。在商言商,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有钱大家一起赚,自然便吃得开了。您说是吧?”
“系系(是是),龙掌柜讲慨(的)在理。”
龙行甲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三位是从广州来的,不知路上可曾见到什么新鲜物事?近年来长毛肆虐,商路不畅,我们马会长前几日还在抱怨呢。”
客商声音低了些:“不瞒龙掌柜,我们经过郴州衡州时,确实遇到官兵设卡严查,说是防备奸细混入。不过……”他顿了顿,“我们有英吉利国领事馆和两广总督府开给的官凭,可通行无阻。”
龙行甲眼中精光一闪,旋即恢复平静:“原来如此。来,尝尝我们洞庭湖的君山银针,虽不如武夷山岩茶有名,却也别有风味。”
“恩,好茶!”
“好茶!”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
送走客商后,龙行甲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心中盘算着刚才得到的信息。马有财果然已经注意到货运抢生意压价和土洋布之争等问题,这老狐狸嗅觉伶敏,不容小觑。
“哥,这帮粤佬可靠么?”龙行乙说道。
“可不可靠不要紧,我自有应对。”
兄弟俩正说着话,忽有伙计过来禀报:“掌柜的,曹掌柜来了,说有急事相商。”
龙行甲转身:“请他到书房。”
“哥,那我去布坊了。”
“恩,你去吧。”
龙行甲刚到书房,曹变己便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凝重:“龙掌柜,出事了。今早马有财突然召集米业同行开会,宣布成立米业同盟,统一收购价格和销售渠道。我妹夫在晋丰粮祜做伙计,听说同盟规矩极严,违反者将受到集体抵制。”
龙行甲眉头微皱:“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上月刚谈妥一批四川低价米源,准备投放兰关、槠洲市场。”
曹变己忧心忡忡:“更麻烦的是,马有财在会议上暗示,支持他连任的商号,将在同盟内获得优惠待遇。已经有好几家原本态度摇摆的米行表态支持他了。”
“呵呵,好一招假公济私。”龙行甲冷笑,“不过,马有财未免太小看兰关的商人了。利益面前,所谓的同盟能维持多久?”
曹变己声音转低:“还有一事,今早码头传来消息,缪冬生前日夜里秘密拜访了马有财,二人谈至夜深。”
龙行甲眼中寒光一闪:“这个缪冬生,果然是个两面派。前日还在向我表忠心,转头就投靠马有财了。啍,风吹两边倒的狗尾巴草!”
“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曹变己问道,“浏阳袍哥会那边我认识几个熟人,可以给江瑞安瓷器行制造点麻烦。”
龙行甲摆手:“不必。缪冬生这种人,重利轻义,今天可以投靠马有财,明天同样可以背叛他。我们只需让他明白,支持我们的利益远大于支持马有财就行了。”
曹变己若有所思:“龙掌柜的意思是……”
龙行甲从书桌抽屉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通过汉口洋行联系到的江西瓷商,他们可以提供比缪冬生现有货源便宜两成的优质瓷器。你找个合适的机会,让缪冬生‘偶然’得知这个消息。”
曹变己会意一笑:“嗬嗬,妙啊!这样一来,定会让那缪冬生明白,与我们合作才有更大利益。”
龙行甲笑而不语。
午时过后,六总喜安居家具木业的一处工坊里,曹变己过来察看,伙计们正在给一批新制作的家具打磨上漆。木屑飞扬中,他注意到伙计之中有一个生面孔。
“哎,那个小伙子,你过来一下。”曹变己招手。
年轻伙计迟疑片刻,走了过来,低着头不敢看曹变己。
“你是新来的?哪个介绍你来的?”曹变己和声问道,同时注意到小伙计双手白淅,不象是干粗活的人。
“回掌柜的话,我是前日才来的,是张工头介绍的。”伙计声音有些紧张。
曹变己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觉得这个榫卯结构做得如何?”
伙计愣了一下,支吾道:“我,我不太懂这些……”
曹变己心中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面色如常,“恩你去吧,好好干。”
转身出了工坊,曹变己回到前院客堂,他立即叫来心腹:“去查查那个新来的小伙计底细,我怀疑是某些人派来打探消息的。”
心腹离去后,曹变己坐着没动,想着刚才之事,心中忧虑重重。马有财在兰关经营三十年,眼线遍布各行各业,自己与龙行甲结盟对抗他,是否太过梦浪了些?
正当他沉思想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伙计急匆匆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我们在三总的那批红木家具被税关卡住了,说是按令要加征三成的剿匪饷银!”
曹变己面色一沉:“哪里来的命令?前日不是刚缴过税吗?”
“码头税卡的税吏说是县衙协调镇公所和商会新下的指令,凡是运出云潭县的木器,都要加征。”
曹变己勃然大怒,这明显是马有财针对他施的手段。他强压怒火,吩咐道:“先去打点税吏,让货物通行,多少银子先垫上。”
伙计离去后,曹变己一拳砸在桌上:“马有财,你欺人太甚!”
傍晚时分,兰关镇上空乌云压顶,风起压折树木,羊蛄咩咩成群低飞,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羊蛄咩咩,长沙府方言,就是蜻蜓)
八总江瑞安瓷器行后院,缪冬生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掌柜的,曹掌柜派人送来请柬,邀您明日午时到听雨楼一聚。”伙计呈上请柬。
缪冬生接过请柬,没有去看,心中颇有忐忑。他前日秘密拜访马有财,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龙行甲那边察觉了。
“来人还说了什么?”缪冬生问道。
“只说曹掌柜得了一批上等江西瓷器,想请掌柜的品鉴。”
缪冬生心中一凛。江西瓷器正是他的主要货源,曹变己此举明显是警告他,龙行甲有能力绕过他拿到货。
正在尤豫如何应对时,又一个伙计跑来:“掌柜的,马会长派人送来帖子,邀您明日到府上一聚,说是新得了一批宜兴紫砂壶,请掌柜的共赏。”
缪冬生额头冒汗,两家同时相邀,明显是逼他站队。他左右为难,马有财势力根深蒂固,但龙行甲手段高明且与洋人有联系,都不是好惹的主。
“去回复两家,就说我偶感风寒,大夫嘱咐须得卧床休息,不能见风,待我好了之后改日再登门拜谢。”缪冬生决定托辞装病,先避过明日再说。
伙计应声刚走,帐房先生匆匆进来,低声报告道:“掌柜的,刚得到消息,龙行甲通过汉口洋行,联系上了景德镇最大的瓷商冯家,据说开出的条件比我们优厚两成。”
缪冬生面色大变:“此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我买通了龙家内院的丫环才得到此消息的。”
缪冬生瘫坐在太师椅上,终于明白龙行甲为何如此自信。若能获得景德镇冯家瓷器货源,龙行甲完全可以另起炉灶,在兰关开设新的瓷器行,将他挤出市场。
“备轿!去龙记布行!”缪冬生猛地站起。
帐房先生诧异:“掌柜的,您不是刚推了曹掌柜的邀请吗?”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我这是去龙家。”缪冬生说道,“再尤豫不决,江瑞安就要毁在我手上了!”
夜幕降临,兰关镇下起了倾盆大雨。马府书房内,马有财马吉运父子俩正听着管家老戴的汇报。
“老爷,缪冬生最终还是去了龙行甲那里,停留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马有财面色阴沉:“墙头草!早知道就该先收拾他!”
管家低声道:“还有一事,陈锡泰今日带队去了白关、槠洲,龙行甲后头也派人去了槠洲。”
马有财冷笑:“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跟我作对了。”他沉吟片刻,“戴叔你去准备一下,明日我要拜访徐举人。”
“老爷是想请徐老出面施压?”
马有财摇头:“不,我要请徐老爷子支持修改商会选举规则,增加士绅代表的投票权重。”
管家眼睛一亮:“妙啊!士绅多与老爷交好,如此一来,龙行甲必败无疑!”
马有财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正下着的瓢泼大雨,“龙行甲以为靠商业手段就能赢我,他却忘了,在兰关,权势比商业更重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不一会儿,一个伙计浑身湿透地跑进来:“马会长,不好了!三总裕丰米行的仓库进水,上百石大米危在旦夕!”
马有财大惊:“什么?……快召集人手抢救,我马上过去。”
然而当他带人赶到现场时,却发现龙行甲已经带着布行伙计在帮忙搬运转移大米了。更令人惊讶的是,龙行甲指挥若定,还带来了防水的油布和抽水器具,大大减少了损失。
“马会长,您来了。”龙行甲抹去脸上的雨水,笑咪咪的打招呼:“可惜您来迟了些,我已经让伙计们帮忙把大部分米袋转移到高地了。”
马有财面色复杂地看着龙行甲,心中既感动又不是滋味。这一幕被众多闻讯赶来的商家看在眼里,龙行甲的声望必然大涨。
“多谢龙掌柜相助。”裕丰米行掌柜沉运金拱手说道。
龙行甲谦逊地摆摆手:“商会同仁本应互相扶持,些个小忙何足挂齿。”
……
雨夜中,马有财龙行甲二人的目光触碰了几下,虽都面带笑容,却掩不住其中的刀光剑影。在旁围观商家们窃窃私语,显然都被龙行甲这番举动所打动。
马有财心中暗恼,却不得不承认,龙行甲这一手实在漂亮。今晚之后,商会选举的胜负,更加难以预料了。
暴雨中的兰关镇,暗潮比湘江的洪水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