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伏波岭上拳声腿影,子车武每日在此晨练。他晨练的时间有点早,岭上的伏波庙还没开门,往往等他打完一套拳之后,守庙的范老翁才会起床。数年来,子车武几乎天天天不亮就会来伏波岭晨练,范老翁和他便熟悉了。古来稀的范老翁喜欢坐在庙门口的石墩上看子车武打拳,英姿勃勃的少年朝气,能让他感觉到一瞬间的年轻和回忆起自己年少轻狂的往事。
天快要完全亮了,子车武收拳穿衣准备回家。
“小武今天是有事吗,怎么就收工不练了?”范老翁有些讶异,子车武平常不会这么快结束晨练。
子车武笑笑,“范嗲嗲,我上午要去磨山,所以早点。”(嗲嗲,读音diadia,长沙府方言,就是爷爷的意思)
“哦你去磨山呀,见到葛老道代老朽问声好,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范老翁颤微微的起身说道。
“好,范嗲我会给您带到的。”子车武答应了,转身沿伏波岭岭后靠江一侧的山涯小路下山回家。
他爹子车英清早便跑船去了,子车武吃过早饭,和娘亲段木兰说了一声便出门了。
“双江口水晶棺见,棺盖不见天下必乱”。
子车武对这句流传了几百年的谶语充满了好奇,昨日他也亲眼看到了河底的水晶棺,虽然觉得古怪和惊奇,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如今这水晶棺无盖现身,真的会预示着天下百年大乱吗?他表示怀疑。
街上的人还在谈论着渌口水晶棺,子车武在沙窝码头解开自家的渔船缆绳,驾船过河到南岸。到表叔兰季礼家喊了兰湘益,两人沿着兰水河岸向东行去。
清晨的薄雾笼罩着江面,远处的磨山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磨山在兰关镇东约十里,岩石山体,山势徒峭,因其山顶平整如磨,故得此名。十华里的路程对十三四岁的两个少年来说不算什么,两人在绿草茵茵的河堤上走走跑跑,嬉戏追闹。
越往东行,地势渐高。磨山虽不算极高,却因四周方圆几里都是平原而显得格外突兀。石头山,怪岩嶙峋,树木从石缝中钻出,枝干虬曲,绿叶成荫。一条人踩出来的小路蜿蜒向上,时而被岩石挡住,时而又隐入草木之间。
山上空气清凉,鸟鸣声声,江风吹来,远处的兰水河似玉带绕过田野山丘,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武哥,这磨山上风景好美呀。”兰湘益手柄在一块岩石上极目远眺。
“是的,美不胜收。”
“今天是头一次来,以前都是在家里远望磨山,隔太远了看不真切,只是觉得它高,云雾飘渺的。”
“没想到身临其境风景竟然这么美吧。”
“哈哈是的,今日得观如此美景,不虚此行了。”
“歇会儿上山顶,希望磨山道人在家才好。”
两老表歇脚说了会儿话,又继续爬山。
爬了半个时辰,两人终于到达山顶。眼前壑然开朗,平整如磨的山顶,一座破旧的小道观临岩而建,青瓦灰墙,古朴沧桑。观门前栽了两棵松树,门楹上一块木匾,上书“磨山观”三字,两旁写着一副门联:
磨石成镜照见本来面目
观山悟道洞明自在天机
墨迹已被风雨侵蚀得很模糊。相传这观原是唐初名刹,香火鼎盛,宋金之战时被毁,明中叶一游方道人落坛于此草筑为观,至今又有三百多年了。子车武听父亲说过,磨山道人乃是乾隆年间云游至此的,驻观修行已有七十多年,算来已是百岁高龄。
观门虚掩,子车武上前轻拍木门,门内传出一道清癯的声音:“门没关,两位小施主请进。”
子车武一脸诧然,回头看了一眼兰湘益,兰湘益也是一脸诧然。面还没见,隔着一扇门,竟然能知道来者是两个少年,不得不让两人心下诧异。推门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山顶显得格外响亮,两人进殿,只见殿中青石铺地,中间一鼎香炉,香烟袅袅,正中神坛上三清神象庄严端坐。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在神坛前地上的蒲团上闭目打座。
“道长您好!”子车武上前一礼,把手中的一罐清油放在供桌上,兰湘益也跟着他见礼。
白发老道睁开双眼,双目炯炯有神。他身着青色道袍,手持拂尘,面色红润如童,丝毫不显老态。
子车武心想,这便是磨山道人么,传言他百岁修为返老还童,果然名不虚传。
磨山道人站起身来身,微微一笑:“小友是为那渌口水晶棺重现天日而来?”
子车武惊讶不已:“道长如何知晓?”
“昨日双江口光华异闪,山下人心浮动,贫道岂能不知?且过来说话吧。”道人转身引路,子车武跟着他走。
穿过神坛后面一道小门,来到后院,院中一处小亭。亭中石桌石凳,简单古朴。从这儿望去,兰关镇全景尽收眼底,遥遥可望见双江口两水交汇处。
“两位小友请坐。”磨山道人示意,自己先在一石凳上坐下。
“道长,伏波庙范嗲嗲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道人颔首,“呵呵亏那老家伙还记得我,小友你回去告诉他贫道很好,暂时还死不了,叫他也且活着,可别死在贫道前头了,哈哈!”
子车武兰湘益都笑了,这老道人说话很风趣。
笑过,磨山道人目光投向远方的双江口:“六十年了,它又出现了。”
“道长您亲眼见过?”
“嘉庆十九年,也是端午,那年我四十岁,刚到此地不久。”道人缓缓道来,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那日暴雨倾盆,渌水暴涨,冲刷河床。雨停后,河水渐清,有人发现水底有光反射,仔细看去,竟是一口白玉水晶棺。那日我恰在镇上给一小儿合煞,便也过去看了。”
“当时棺盖是完整的么?”
磨山道人点头:“白玉为底,水晶为盖,通体剔透,可隐约见棺内情形。当时全镇轰动,以为祥瑞之兆。谁知不过月馀,白莲教起事,战火燃起,人们才想起那句‘双江口水晶棺见,天下必乱’的古老传言。”
“那这次为什么不见棺盖?”子车武问。
磨山道人沉默片刻,缓缓道:“传说这水晶棺乃上古神器,能预兆天下大势。棺现则预示乱世将至,棺盖不见,则意味着这次动荡将远超以往,可达百年之久。可能……”道人忽然停住,摇了摇头。
“可能什么?”
“改天换地,乾坤倒悬。”磨山道人声音转低沉,“据闻,嘉靖年间水晶棺曾现,棺盖微启,此后倭寇猖獗,边患不断。而这次棺盖消失不见,凶兆更甚。”
“难道没有办法避免吗?”
“天道循环,非人力可阻。”道人叹息道,“我等只能顺天应人,查找应对之道。”
沉默一阵。山风拂过,亭角铜铃钉铛作响。
“道长可知那棺中究竟有什么?”
磨山道人凝视远方,缓缓道:“据说每次显现,棺中所见皆不相同。嘉庆那年,有人称见有经卷文书;更早的传闻中,或有兵器甲胄,或有农具谷物,甚至有空无一物之时。”
道人的话让子车武陷入沉思。他想起镇上人们的恐慌,想起父亲深夜不眠的身影,想起那神秘的水晶棺……
“道长,我能去看看吗?”
道人挑眉:“看什么?”
“水晶棺,我想下水去看看。”
道人凝视子车武许久,缓缓道:“少年心性,勇猛可嘉。观你面相,命中是有此机缘,但你要知道,有些事物一旦见过,就再难忘却,甚至会改变一生。”
“我不怕。”子车武坚定地说,“如果大乱世真的来了,我想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道人颔首:“既然如此,今夜子时,你可到双江口北岸那棵老柳树下等侯。”
“等侯什么?”
“月正当空时,河水最是清澈,身负机缘者,或可一窥其斑。”道人起身,“但现在,你先随我来用些斋饭,我再教你一套静心法门,以免你见到那事物后心神不宁。”
子车武兰湘益跟随磨山道人来到斋堂,简单用了些粥饭。用膳后,道人带他到静室,传授了一套呼吸调息的法门。
“心若镜湖,映照万物而不为所动。”道人谆谆言道,“无论见到什么,保持心神宁静,方能看清真相。”
子车武潜心学习,不知不觉日已西斜。兰湘益陪在一旁,差点睡着了。
“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吧。”道人送他到观门前,“记住,子时之前不要近水,回去后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今夜之事。”
子车武郑重答应,拜别磨山道人,沿着来路下山。
夕阳西下,磨山石径被染成金黄。子车武一路思索着磨山道人的话,心中既忐忑又期待。
“武哥你今夜真要去双江口江中去看吗?”
“恩。”
“你不怕?”
“不怕!”
“要不要我陪你去?我也想去看看。”
“不用,益宝你就别去了,还有,你要替我保密,今夜之事谁也不许说。”
“恩……好吧。”
……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时,子车武终于回到兰关。天黑了,街上行人稀少,家家闭着门户,无形的紧张气氛仍然不减昨日。
回到家,子车英正焦急等待。见儿子回来,连忙问:“见到道长了?他怎么说?”
子车武将今日见磨山道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武儿你非去看不可吗?”
“恩,我想去看个究竟。”
“好,爹陪你去。”
深夜,兰关镇笼罩在寂静之中,街上不见人影,只有更夫打更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回荡。
子时将近,子车英父子驾船悄悄来到双江口北岸。那棵老柳树如一道黑色的剪影,垂枝拂水,沙沙作响。月明星稀,江面波光闪闪,河面上看得很清淅。
父子俩上岸藏身柳树后,摒息等待。
子时正刻,月光直射江心。子车武上了渔船,轻轻划至江心,停舟不动。俄尔一阵水响,奇迹般地流动的河水忽然平静下来,变得象一面镜子,清澈见底。子车武俯首凝神看去,果然见水底有一物散发着柔和的白光。
那正是一口白玉水晶棺,长约九尺,宽约五尺,通体晶莹。白玉棺体上雕着难以辨认的古老纹路,不见水晶棺盖,空空的敞开着。那白玉棺发出的光引得人心神一阵恍忽,子车武一惊,想起磨山道人的教导,忙深呼吸默念法咒平定心神,再仔细看向棺内。
刚刚似乎空无一物,但随着目光聚焦,他渐渐看到了一些模糊的影象。似有旌旗飘扬,烽火连天;又似有新型机器轰鸣飞过天际;又见一物似柜,门向两边是开向中间合拢是关,人立其中,迅速地上升下降;还见奇异服饰的人群行走在前所未见的街道上……
最令他震惊的是,在这些变幻的影象中,他偶尔能瞥见一些熟悉的面孔,甚至看到了自己长大的身影!
乍见这一幕,子车武毕竟少年心性,不由惊呼出声。
突然,江心涌起一阵旋涡,那口水晶棺竟自行旋转起来,散发出耀眼白光。
白光越来越盛,逐渐形成一个光柱直逼江面。子车武低头望去,仿佛看到光柱中有无数影象流转,如同走马灯般展示着从未见过的景象:铁甲轮船,铁鸟大炮,剪辫易服……
“天命不可违!”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子车武转头望过去,只见磨山道人不知何时已来到岸边,立于柳树下。
几乎同时,白光骤敛,水晶棺缓缓沉入水底,河沙翻涌须臾便消失不见。江流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目定口呆,久久不能言语。
磨山道人轻声道:“看到了吗?”
子车武怔怔点头:“看到了一些……但不明白……”
“将来你会明白的。”道人意味深长地说,“记住你今夜所见。”
风平浪静后,子车武划船到岸边接父亲子车英上船,父子俩准备回去了。回头望向岸上,见磨山道人白衣飘飘,恍若仙人。子车武站在船中遥遥向磨山道人躬身行礼:“多谢道长。”
道人拂尘一摆:“你且回去吧,水晶棺现世时间已过,下次再见又要六十载后了。”
“道长,天下真的会大乱吗?”
磨山道人仰望夜空,月已西斜:“天道循环,治乱相生。尤如这兰水,有清有浊,有涨有落,从未永恒不变。重要的是,”他看向子车武,“新一代人如何在这变化中守住本心,开创未来。”
子车武若有所思。他忽然明白,道人让他来看白玉水晶棺,并非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是另有所示。
回家的路上,子车武沉默不语。他心中明白,今夜所见可能会改变他的人生。那些水晶棺中的影象已深深印入脑海,等待岁月解密。
回到家中,天色已微明。这一夜的经历如同梦幻,但子车武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双江口白玉水晶棺的传说将继续流传,而属于他的人生,才刚刚揭开序幕。
诚然,天下大势如兰水西流湘江北去,不可阻挡。但在这洪流中,每个人还是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