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四年六月(一八五四年),湘江已入汛期,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浩浩汤汤向北奔去。江畔的兰关镇,因着湘水支流兰水在此交汇形似锁钥之关而得名,虽是云潭县下辖的一个镇子,却因水运便利,商贾云集,繁华不输县城。
镇上沿兰江而建的麻石长街被划分为八个“总”,总既是军事辖分单位也是区分商业功能区的坊市,每总都有各自的特色行当。从东边燕窝里开始到接龙桥是一总,主要以手工作坊为主,如纱厂染坊竹篾器铁匠铺等大多聚集在一总;接龙桥到鄢家弄子是二总,谷米行粮油店多集中在此;鄢家弄子到沙窝码头为三总,粮市布行并存;沙窝里到李公庙是四总,主要是车轿行和杂货铺;五总是从李公庙到官码头,多布行和织坊;官码头到大码头为六总,以木作家具为主;大码头到撞塘岸福码头是七总,主营陶瓷器具;撞塘岸到芙蓉塘是八总,多为陶瓷店和货栈。兰关古镇一到八总,码头货栈工坊仓库鳞次栉比,旌旗招展。每日里,船工的号子、商贩的叫卖、车马的喧嚣,交织出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画卷。
初六日,距兰关商会推举下届会长还有二十馀日,镇上商户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三总裕丰米行的二楼雅间内,兰关镇商会现任会长(也是首届会长)马有财正临窗而坐。他已年近五十,体态微丰,身着藏青色杭绸长衫,手指上一枚翠玉扳指温润通透。自打去年独臂儿子马吉运成家后,他的心病已了,人也变得精神了,又恢复了往昔的精明强干。
窗外是兰关镇最繁华的丁字街口,每天早市人头挤挤,熙熙攘攘。马有财欣赏市景正看得入神,忽被一声叫唤打断:
“马会长,方才有些忙劳您久等了。”裕丰米行的掌柜沉运金走了进来。
马有财并未起身,转过身来微微颔首,“沉老板生意蛮好嘛。”
沉运金笑笑,在马有财对面坐下。
有伙计沏了热茶奉上,又给马有财续了茶水。
沉运金举杯,“这是清明时新到的君山银针,马会长请喝茶。”
马有财端起桌上的景德镇瓷杯,轻呷一口,目光又扫了一眼窗外街面。
“沉老板,刚才过去的那几辆太平车,是四总陈锡泰家的吧?”马有财看似随意地问道。
沉运金凑到窗前,只见几辆满载货物的平板马车正缓缓驶过,车身上“平安车轿行”的字样清淅可见。
“会长好眼力,正是平安车行的车。听说陈锡泰最近又添了上十辆新车,还压低了运费,抢了不少别家的生意。”
马有财思忖着没说话,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他在兰关经商三十载,从父亲手上接掌生意后,他眼光独到又擅运作,依托云潭马家本族和岳丈家湘东谭氏的影响力,生意越做越大如今已是兰关最具实力的商绅,五年前兰关镇成立商会,他当选首任会长,在兰关商界可谓是一言九鼎。然而此次会长换届推选,他却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龙记布行的龙行甲,近来可有动静?”马有财收回神思,开口问道。
沉运金怔了一下,忙回道:“龙掌柜上月刚从汉口回来,据说带回了洋纱货源,价格比本地土纱低了三成,这几日五总那些小布庄的掌柜都快把龙记的门坎踏破了。”
马有财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龙行甲是兰关本地大户,嘉庆十五年马家迁来兰关,两家原先关系还好,数年前因生意场上闹了矛盾,这才交恶。兰关商会成立那年,龙行甲因而未曾添加。前年他更是拒绝了马家的求亲,去年曾大人奉旨帮办团练,后又在云潭建设船厂,商机大增,龙行甲这才添加兰关商会,他野心不小,想当商会会长,成为了马有财的主要竞争对手。
“听说曹变己和缪冬生近日也频频走动?”马有财又问。
沉运金压低声音:“喜安居的曹掌柜前天在听雨楼摆了两桌,请的都是六总那边的木行老板;缪掌柜更是连日在江瑞安瓷器行后院设宴,七总那边的陶瓷商户去了大半……”
马有财冷哼一声,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溅出,在红木桌面上晕开一片深色水渍。
“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我当年力主减免七总窑户的捐税,缪冬生能有今日?”
沉运金连声称是,不敢多言。正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伙计匆匆上楼通报:
“马会长,八总江瑞安瓷器行的缪掌柜求见。”
马有财与沉运金对视一眼,淡淡道:“请他上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褐色缎面长衫、年约四旬的精瘦男子快步上楼,满脸堆笑地向马有财拱手施礼。
“会长大人,冒昧打扰,还望海函。”缪冬生声音洪亮,举止热情,一双眼睛透着藏不住的精明。
马有财含笑还礼,请他入座,沉运金吩咐伙计上茶。
“什么风把缪掌柜吹来了?”马有财笑语平和,仿佛刚才的不满从未存在过。
缪冬生端过茶杯,却不急着喝,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马会长,我今日得来一个消息,觉得必须立即告知您。”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沉运金,欲言又止。
沉运金会意,带着伙计下楼去了,雅间内只剩马、缪二人。
“是幺子消息缪老板但说无妨。”(幺子,兰关云潭槠洲一带方言,就是啥、什么的意思)
缪冬生凑近几分,说道:“马会长可知龙行甲近日在暗中活动?”
马有财不动声色:“商会改选在即,各位会董有所动作,也是常情。”
“若是正当拉票,自然无妨。”缪冬生声音更细,“可我听说,龙行甲正在搜集马会长你的……”
“收集我的什么?”
“不,不利证据。”
马有财眉头微蹙:“马某行事光明磊落,有何不利证据可收集?”
“这个……”
缪冬生略一迟疑,“据说是与前年官府征收剿匪饷银有关,龙行甲暗中联系了几家曾对分摊份额不满的商号,说马会长你当时处理不公,中饱私囊……”
马有财面色一沉。前年太平军犯湘,官府紧急征收剿匪饷银,他作为商会会长负责配合镇公所的摊派事务。当时确有几家商号抱怨分摊不公,但最终都被他压了下去。此事若被翻出,确实棘手。
“他还在串联曹变己和陈锡泰,”缪冬生继续道,“说只要他们支持龙行甲当选,将来布行的运输业务全交给平安车行,商会的家具采购也优先考虑喜安居。”
马有财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多谢缪掌柜告知。不过马某在兰关经商多年,自问对得起良心,也不惧这些小人行径。”
缪冬生连连点头:“马会长德高望重,自然不是龙行甲这等新入会的可比。我缪冬生第一个支持马会长连任!”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请柬,“初八那日,我在寒舍设宴,请了商会几位成员,届时还望会长光临,小聚商谈一下。”
马有财接过请柬,满面笑容:“一定到场。”
缪冬生又寒喧几句,便起身告辞。他走后,马有财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目光也变得深沉起来。
“老爷,这缪冬生可信吗?”一直守在门外的门房老戴走了进来,低声问道。
马有财冷笑一声:“墙头草而已。他表面来向我告密,说不定刚才也在龙行甲那里卖了好处。”
“那初八的宴席……”
“自然要去。”马有财站起身,走到窗前,“正好看看,哪些人已经倒向了那边。”
同一时间,五总龙记布行后院,龙行甲正与曹变己密谈。
龙行甲年纪四旬开外,身材高瘦,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浅灰色洋布长衫,与一般商人打扮不同,更添几分书卷气。
“曹掌柜,我刚得的消息,缪冬生已经去了马会长那里。”龙行甲为曹变己斟上一杯茶,语气平静。
曹变己年约五十,腆着大肚腩,他是一总喜安居家具木业的东家,在兰关经营木器生意二十多年,颇有家资。他闻言浓眉一挑:“这个缪冬生,果然两面三刀!上午还信誓旦旦说要与我们共同推举新会长,转头就去卖巧了。”
龙行甲微微一笑:“商人逐利,本就如此。他不过是想待价而沽,看哪边出的价码更高罢了。”
曹变己压低声音:“龙掌柜,你真有把握能扳倒马会长?他在兰关经营三十年,盘深错节,镇上士绅多与他交好。”
龙行甲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本册子,推到曹变己面前:“曹掌柜请看这个。”
曹变己翻开册子,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字和名字,越看脸色越是惊讶:“这是……”
“这是去年剿匪饷银的摊派记录。”龙行甲目光犀利,“马有财自家商号实际缴纳的金额,不足应缴数额的三成,而中小商号却多缴了近五成。差额部分,恐怕都落入了他的口袋。”
曹变己倒吸一口凉气:“这帐目如此机密,你从何得来?”
龙行甲笑而不答,转而问道:“曹掌柜的妹夫,可是在县衙户房当差?”
曹变己顿时明白,不再多问,只是皱眉道:“仅凭这个,恐怕还不够。马有财与知县大人交情匪浅,这等事情,官府多半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单是这个自然不够。”龙行甲又从抽屉中取出几封信函,“这是马有财与长毛暗中交易的证据。”
曹变己大惊失色:“什么?他敢通匪?”
“不是通匪,是做生意。”龙行甲冷冷道,“马有财的石灰行,通过中间人销往太平军控制区,换取廉价茶叶和桐油。这事若捅出去,别说知县,就是知府大人也保不住他。”
曹变己面色凝重,沉吟良久才道:“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
“自然。”龙行甲收起信函,“目前只需让会董们知道我们有制衡马有财的手段即可。待时机成熟,再给他致命一击。”
曹变己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陈锡泰那边态度如何?”
龙行甲唇角微扬:“陈掌柜已经明确表态支持我们。陈锡泰想扩大车行的生意,我承诺当选后将商会陆运这块交与他。”
二人又商量片刻,曹变己才悄然从后门离开。
龙行甲独自站在院中阁楼上,望着远处浩浩湘江,目光变得深邃。他这回不仅仅是为了争一个商会会长,还有更大的图谋。兰关镇地处湘江要冲,商业繁荣,若能掌控此地商会,将来无论时局如何变化,都能有一番作为。
“掌柜的,四总平安车行的陈掌柜来了。”伙计前来通报。
龙行甲收敛心神,整了整衣袍:“请到客厅奉茶,我马上就来。”
下午,马有财的轿子停在镇东头得胜洲的文昌阁前。今日是初六,兰关士绅例行的文会之日。
文昌阁内,镇上几位有头有脸的士绅已经到齐,义学堂山长欧阳攻玉也在,还有平素喜欢附庸风雅的镇公所师爷何文奇也在。首座上是年近七旬的举人徐文藻,他是兰关的老举人,曾做过一任知县,致仕后回乡养老,徐家在兰关也有商肆,在民间和士林中威望很高。
见马有财到来,众人纷纷起身寒喧,唯有徐文藻安然坐着,马有财趋步上前向他问安。
一番寒喧之后,文会开始,众人先作了几轮诗,品评一番后,话题渐渐转到时局和镇上事务。
徐文藻捻着花白的长须,缓缓道:“近日听闻粤匪(太平军)又犯湘南,零陵贺州一带战事激烈,不知可有最新消息?”
何文奇接话道:“徐老放心,我省官兵已加强防备,衡州有湘勇坐镇,云潭一带安然无恙。”
马有财也说道:“我等商会也已做好准备,一旦官府有需,定会全力支持。”
听了何文奇和马有财一番话,徐文藻和一众士绅放心了,“官府有备,商会也得力,兰关能在这乱世中保持繁荣,二位功不可没啊。”
其他士绅纷纷附和称赞。
马有财心中得意,趁机道:“晚辈才疏学浅,全赖各位长辈扶持。只是近来商会中某些人,急功近利,不免有些浮躁举动,恐怕不利于商会稳定。”
徐文藻皱眉道:“你指的是龙记布行那个龙行甲吧?听说他最近活动频繁,四处拉拢。”
“徐老明鉴。”马有财恭维了一句,接着说道:“商会会长一职,责任重大,不仅需要商业才能,更需深孚众望之人不可,何大人您说是吧?”
何文奇捋须回了一句:“那是自然。”
座中一位姓袁的士绅插话道:“我听说这龙行甲与汉口洋行过往甚密,推崇洋货,长此以往,只怕会冲击本地产业。”
众人议论纷纷,大多对龙行甲持保留态度。徐文藻沉吟片刻,道:“商会换届,理应公正进行。不过稳定确是首要,乱世之中,不宜有太大变动。”
马有财心中暗喜,知道已得到不少士绅的默认支持。
文会结束后,马有财特意陪徐文藻走在最后。二人沿着青石板路慢慢行走,仆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有财啊,”徐文藻轻声说道,“你需小心应对才是,那龙行甲不简单。”
马有财一怔:“徐老的意思是?”
“我有一门生在县衙任职,前日他来拜访,提及龙行甲曾秘密拜会过知县大人。”徐文藻目光深邃,“而且,他可能与省府某位大员有关系。”
马有财心中一震,面色微变。
徐文藻继续道:“商会之事,表面上虽是商贾之争,实则牵涉各方利益。你经营多年,当知其中利害。”
“多谢徐老提醒。”马有财拱手一揖。
回到家中,吃过晚饭,马有财和儿子马吉运说了一会儿话,问过近日的生意情形,便去了商会。
夜色渐深,兰关镇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江上的渔船还亮着点点灯火。
龙记布行后院书房内,龙行甲正在烛光下写信。信中并无抬头落款,只有寥寥数语:
“兰关局势复杂,马根基深厚,龙某需更多支持,望早作安排。”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心腹伙计,低声吩咐:“明日一早,速将此信送出。”这信是写给汉口英租界怡和洋行史密斯先生的。
伙计领命而去后,龙行甲推开窗户,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眼神闪铄。
与此同时,兰关商会茶室中,马有财正与几位亲信会董谈事。
“龙行甲不简单,我们必须早做准备。”马有财沉声道,“你们这几日多与其他会董接触,摸清他们的意向。必要时,可以适当许以好处。”
一位会董问道:“会长,若有人坚持支持龙行甲,该当如何?”
马有财眼中精光一闪:“那就让他们知道,在兰关镇,得罪马某人会有什么后果。”
起风了,夜里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青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咸丰四年的这个夜晚,兰关镇表面看似平静,暗地里却已是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