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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山茶花之殇(1 / 1)

咸丰四年的仲春,湘水支流兰水两岸的茶山正值采摘季节,茶场的山坡上一垄垄茶树间穿梭着忙碌的身影,长工们在忙着采摘茶叶。温暖的阳光洒在兰关镇南岸双江村的马家湾,马家屋场,这座拥有三百亩水田、五百亩茶山的地主大院,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安静中。

马有田的小女儿马月姑投塘自尽了。

马家屋场地主马有田是兰关商会会长马有财的堂兄,堂侄女死了,接到报丧的消后他便派儿子马吉运过河去吊丧。

马吉运坐船过河,从竹基码头上岸,望着远处翠绿的竹林和青郁郁的茶山,想起去年清明自己和爹来这边祖坟山扫墓时还见过这位堂姐——那时她才十九岁,眼眸清亮如兰水,笑声脆过檐下风铃,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一朵花。

步行一刻钟到得马家屋场,见马有田在大门口站着吩咐下人做事,马吉运上去见礼:“三伯!”

“哎,吉运来了。”马有田面色灰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堂姐她……想不开……唉!”

“人死不能复生,三伯父请节哀,保重身体。”马吉运劝慰道,行礼时独臂衣袖随风轻晃。

吊唁完毕,马吉运被引到偏厅用茶。几位佣人丫鬟在旁低声啜泣,马吉运从他们断续的言语中,渐渐拼凑出了堂姐马月姑投塘的始末。

两年前的春天,同样的采茶季节,十九岁的秦货郎第一次挑着货担来到马家屋场。

“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爽口零食,锅碗瓢盆嘞!……”洪亮的吆喝声伴着拨浪鼓的节奏,吸引了各家各户俏媳妇和老婆子们的注意,也吸引了马家屋场马有田家大院阁楼上的马月姑。

她推开雕花木窗,看见一个高挑健壮的年轻人站在大院外的樟树下,货担两头满满的抽屉匣子像座小宝塔。几个村妇已经围了上去,挑选着需要的物什。

“卖货郎,有绣花针么?”马月姑倚窗喊道。

货郎秦远闻声抬头望了过来,刹那间便愣了神。楼上的姑娘肤白似雪,目如点漆,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发梢系着根红头绳,端的是十分清丽妩媚。

“有,有,有苏杭来的绣花针,各种型号的都,都有。”平常口齿流利的他竟然结巴了起来,他心砰砰跳地从货担里取出个小木匣,手心不觉冒汗了。

听说有,马月姑下楼走了出来,仔细挑选针线。秦货郎偷眼打量,见她手指纤长白淅,不象是常穿针引线的手。便问了一句,才知原来是马老爷家的小姐。

此后每隔半个月,秦货郎必来马家屋场。他的货担里渐渐多了些别处不常见的小物件:长沙城的玳瑁发夹、云潭的银丝绢花、甚至还有从广州来的玻璃小镜。每样他都特意留一份,等马月姑来挑。

“这镜子照人真清楚,外壳也漂亮。”马月姑有一次惊喜地说,“比铜镜亮堂多了。”

“西洋玩意儿,马小姐喜欢就好。”秦货郎笑道,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日子久了,两人从买卖变成了谈得来的朋友。马月姑爱听秦货郎讲他走村串乡卖货的见闻,外面的世界对她而言新奇又遥远。秦货郎也乐意讲,他口才本就好,加之见识广博,常常逗得马月姑掩口娇笑不已。两人年纪相仿,男的高大帅气,女的娇俏温柔,便越发谈得来了。

“你读过书?”有一次马月姑惊讶地问。

秦货郎神色黯了黯:“家父原是读书人,我十岁那年父亲去长沙赶考不幸喝酒醉死了,家里本来就贫寒,父亲死后更是一落千丈,为了生活,那之后我便出来做这营生了。”

“那你岂不是十一岁就开始走村串巷卖货了?”

“是的。”

“秦大哥你真厉害!”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秦远被马月姑一夸,不禁尴尬起来,他傻呵呵地抠着脑袋。

瞧着秦货郎这副傻样,马月姑噗嗤一声笑了,宛如百花开放,小货郎秦远看得呆了。马月姑小脚跺了一下,小蛮腰一扭,哼了一声便进去了。

此后岁月蹁跹来回,人间几多美好。春天百花盛开时,秦货郎带来一包包茉莉香片;夏日炎炎,他有祛暑的薄荷油驱蚊的清凉油;秋风起时,货担里多了润喉的冰糖悉尼膏;冬雪纷飞之日,他捎来暖手的小铜炉。两人心中的情愫见长,彼此心属对方。

马月姑的闺房里,渐渐积攒了不少这些小物件。每一样都用得小心翼翼,仿佛多用一次,就早一日用完似的。

转变发生在去年冬天。

秦货郎又一次来到马家屋场,迁延许久却不见马月姑身影。他在樟树下等了许久,才见马月姑的丫鬟悄悄跑出来,递上一方丝帕,上面绣着并蒂莲,角落里绣着“马小月”三字。

“小姐说,往后你别来了。”丫鬟低声道,“老爷发现了。”

秦货郎怔在原地,如遭雷击。他这才明白,那些偷偷相会的午后,那些隔窗相望的瞬间,早已被人看在眼里。

果然,不一会儿,马有田老爷带着几个家丁出来,面色铁青。

“滚!再让我看见你踏进马家湾半步,打断你的腿!”马有田喝道,“一个卖货郎,也敢痴心妄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也不撒泡尿照照!”

家丁一拥而上,砸了货担,货物散落一地。秦货郎被按在地上痛打,不一会儿便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老爷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秦远用手护着头脸求饶。

马有田扔下一串铜钱:“这是赔你的损失,记住我的话,再来的话,打断你的狗腿,送你去见官!”

秦货郎挣扎着爬起,收拾起散落的货物,一瘸一拐地离开了马家湾。回头望时,见阁楼窗扉微开,一双泪眼正望着他。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马月姑。

那日后,马月姑被禁足在阁楼上。

窗外是熟悉的茶山,春夏秋冬依次变换。之后秦货郎再没来过马家湾,这条路线换了个中年货郎。

她试过绝食,但拗不过母亲以泪洗面;试过逃跑,但阁楼门锁着,下有佣人看守。马有田放话:“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让你嫁那穷卖货的丢我马家的脸!”

转年春天,马有田旧病复发,请医服药不见好转。有算命的说需得冲喜,马有田便想起三年前在一次酒席上答应过崔老爷的提亲一事。

湘水对岸油铺垄的崔家也是地主,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有一两百亩水田。崔家二少爷据说读书不成,经商不就,是个纨绔子弟,但马有田顾不得这许多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马有田对女儿说,“货郎是不可能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崔家良田上百庙,城里还有米行,你嫁过去享福就成了。”

马月姑不语,只是默默流泪。她恨自己生为女儿身,恨情郎胆小无情,更恨这世道不公,女人自主不了自己的人生。

婚期就定在半个月后。崔家送来的聘礼堆满了半间厅堂,大红喜字贴在窗上,刺得马月姑眼睛生疼。

出嫁前三天,马月姑突然顺从了。她好好吃饭,乖乖试穿嫁衣,甚至对父亲有田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爹,女儿想通了,”她轻声说,“婚姻大事,原该父母做主。”

马有田不由大喜,以为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便放松了看守。

出嫁前夜,马月姑悄悄溜出大院,来到后山茶山坡下的水塘边。这是她小时候常来玩耍的地方,秦货郎也曾在这里等她,偷偷送给她新到的小玩意儿。

月光如水,洒在平静的塘面上。马月姑从怀中取出那面玻璃小镜,镜中人容颜依旧,却再无生气。

“秦郎,若你有心,为何不来寻我?”她对着水面喃喃自语,“若你无心,我又何苦为你守候?”

她将小镜投入水中,看着它缓缓沉没。然后整理好衣衫和发鬓,一步一步走向水塘深处。

马吉运听完讲述,心中唏嘘不已。他想起自己因为残疾而遭受的白眼,对这位于礼法之外寻求真爱的堂姐多了几分理解。

吊丧完毕,马吉运要回去了。经过茶山坡时,他特意绕道去那口山塘看了看。水面平静如镜,映着蓝天白云,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哎!堂姐我不知是该敬你,还是,哎你何苦如此呢!”

回到兰关,明远将所见所闻告诉父亲。马有财听后长叹一声:“三哥太过固执了,害了一条性命,哎。”

一个月后,马吉运偶然听说,那个秦姓货郎其实没有离开兰关一带,只是改了路线,在镇北各村叫卖。有人见他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兰水北岸烧纸钱,面朝南岸马家屋场茶山方向。

马吉运寻了个初一傍晚,果然在河边见到了秦货郎。他正蹲在地上点燃纸钱,火光映着他憔瘁的面容。

“你是秦货郎?”

秦远惊身而起,见是马会长家的独臂少爷马吉运,连忙见礼。

“马少爷,我是,我这就走。”

马吉运摇摇头:“你是在给我堂姐烧纸吗?”

秦远闻言,眼框瞬间红了。两人沉默相对,唯有纸钱在地上燃烧。

“我不知道她……”秦远哽咽道,“我听说她要嫁人,以为……以为是她自己同意了……”

“堂姐根本没有同意,她在等你,她是被父亲逼的。”马吉运直直地看着他。

秦远如遭重击,跟跄一步,险些跌倒在地。马吉运用独臂扶了他一把,感受到他全身都在颤斗。

“我……我去找过她……”秦远泣不成声,“那天被打后,我养好伤偷偷回去过,但听说她被关起来了……”

“你不是胆小,”马吉运叹道,“是这世道不容你们。”

那日后,秦货郎离开了兰关,有人说他去长沙投军了,有人说他下南洋去了。唯有马吉运知道,他走前在那口山塘边种了株山茶花,然后便去长沙府城投军去了。他想建功立业,他想当官,他想出人头地,他不想再让人看不起。

春夏雨水的滋润,山茶花越长越高,开出了红艳似火的花朵,倒映在水面上,仿佛一抹永不褪色的相思血泪。一场暴雨过后,叶落花残,仿佛昨日的美好不曾存在过似的。

这株爱情之花还未完全盛开便早早地凋零了,而此时是咸丰四年的江南,长毛军正在攻打长沙,湘勇团练正在加紧操练中,兰水日夜西流,从不为谁的爱情停留片刻。

乱世之中,个人的悲欢离合,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粒微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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